“噢,阿卡迪……”
相视而泣的我们最后拥抱在一起,刚开始的一瞬间是极其幸福的,没有察觉到他搂着我身体的手臂、吻着我额头的双唇、沾湿我头发的泪珠都是冰凉的;我也没有发现曾经有过温暖跳动心脏的胸口,如今却是一点起伏也没有。我紧紧地抱住他,脑袋里只想到自己终于跟最爱的那个人重新团聚了。
他也一样紧紧抱住我,脸上有我所认识的丈夫一贯的甜蜜温柔。喔,他抱着我的那种感觉真是……
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抱在一起多久,只知道后来我整个人被情感淹没,吻上了他毫无动静的胸口,往上到了他以斗篷覆盖的肩膀、脖子,然后是他的嘴。
阿卡迪连忙一退,但是已经太迟。我闻到了死亡跟铁锈般的气味,等我也稍微退开一步——看见他领口上那微张的唇上有暗色的痕迹。
在夜色中,背着火光看是暗色的,可是我能确定,如果我点亮了灯,那一定会是鲜红色的血渍。
于是我整个人一缩,发出尖叫。
他马上放开我,我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唇,一拿开手看见上面都是血。他也看得出我的惊讶,脸上的表情转而成为无比的羞愧。
“走!”我垂下头,没办法再次望向他,只看见在自己的手指上有不知道是哪一个受害者的血,“快点走吧!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想象——”
阿卡迪的声音沉着温和,可是隐藏了一种钢铁般的意志:“你必须面对,我也一定得再回来找你。今天晚上我过来的时间不太好,你的情绪一定很低落,请原谅我。但还是请仔细思考我刚刚说过的事情。”
我转头想要回答什么,却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站在房间中。是这样吗?我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道影子朝着窗户那边掠过去。
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吹得我全身颤抖,我跑到窗户边,不知什么时候窗子已经被打开,我马上将它拉下。窗外没有月光,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房屋的黑色线条沿着街道绵延而去,在毛毛雨中微微反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这声音太过稀松平常,与方才那宛如梦境、不够真实的经历极度不协调;但若不是因为这阵敲门声,我反而搞不好会以为阿卡迪根本没有真的来过,一切只是个梦。我从窗户转过身,跑去开门时已清醒得很。
“妈妈?”埃布尔① 以荷兰语探问,声音有点嘶哑疲惫,同时也显出紧张、担忧。
打开门,我看见儿子身上还穿着白天参加葬礼时的短袖上衣,厚重的镜片底下眼睛红肿,波浪鬈发金色中带有一点铜红,看来稍微凌乱,应该是刚刚躺下了,可是神情疲倦,说明他与身为母亲的我一样没办法入睡。
我没回话,看了他一会儿,想到他刚出生时过了一段充满黑暗跟恐惧的日子,而此时此刻却已经长成这样一个俊朗的青年。亚伯拉罕是个相当上进、正直的好孩子,他天资聪颖,也富有好奇心,年纪轻轻就得到法学学位,后来因为法律提供他助人的机会还不够多,更进一步追随詹安的脚步,成为一名医师。这在詹安而言是一件极其骄傲的事情,领养的孩子居然也跟自己如此相像,他们两个的确在外表跟兴趣方面都很接近,我们无论是言谈上或心里头真的都认为他就是詹安的孩子了,所以也不打算特地告诉他真相。埃布尔虽然不是詹安亲生的儿子,可是也同样埋首工作之中,这是我第一次可以清楚看见他的工作负担有多大,眼睛下面一圈黑影表现出这孩子多劳累。
他皱着眉头仔细打量我,伸出双手来与我相握。刚刚碰到阿卡迪冰冷的身体,现在儿子的体温让我有种安心的感觉。
“我刚刚听见你尖叫——”
埃布尔跟我说的是荷兰语,我之前都刻意不与他们说英文,但他们在学校里头还是学过。我回答他时,才又一次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是在说外国话。“没什么,”我想要微笑一下,语调和缓一些,但是效果不彰,“一只老鼠而已,不过我猜它比我还要慌张才对。”
“啊,”他接着说,“我今天要早一点去医院,那我会叫斯蒂芬帮忙装个捕鼠器。”埃布尔顿了顿,那对深入人心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我的脸——这孩子总是很正经,跟他弟弟不大相同——他看得我差点动摇了决心。我张开嘴,吸了口气想要说话,想要一次告诉他全部真相,给他警告,要他快逃;在此之前,对一切毫无所悉,反而让我的孩子可以过着快乐生活,现在让他们继续不知情会不会反而大祸临头呢?
所以我终究没能说出口。亚伯拉罕个性严肃多疑,恐怕是最无法接受我那番荒诞故事的人吧,我要怎样跟他说这样的事情,还有怎样跟斯蒂芬道出这段过去呢?我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掌,与他四手紧紧相握,非常害怕就要这么放手。
这种举动使他更加担心:“妈,你真的没事?”
我没办法说出心里话……这种事情必须经过深思熟虑再告诉他们。结果我只是点点头,还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你要不要喝点帮助睡眠的药?”
“不用了,你快去睡吧,埃布尔。”
他拍了拍我的手然后下楼去,我关上门到水槽去清洗双手和脸颊,特别仔细地清洁过嘴唇,之后才坐下来写了这篇日记。其间我不时拿起手帕擦嘴,但是血腥味却挥之不去。
快要日出了,我还是没有想好该怎样跟两个儿子开口。
我这个小家庭再也不安全了,邪恶从四面八方迫近,愿上帝保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