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从昨夜到今夜，整个世界都疯了。我最信任的人全部都错乱了，连我自己都变得不能相信。

我只知道我失去了可怜的弟弟，却不知道那是出于他自己的念头还是别人的设计。

经过昨天可怕的夜晚，我自起床开始就告诉自己昨晚看见的只是一场梦。但是我所看见的太过真实，那影像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所以我一大早就起床赶到医院，不想面对斯蒂芬和太太。

我沉浸在工作中好几个钟头，心情也稍微舒缓——毕竟与这些可怜的义诊患者相比，我个人的问题微不足道。我这种程度的痛苦怎么能跟一个因为糖尿病而失明，甚至就要赔上一条腿的穷苦人相比呢？或者怎么能跟一个才12岁就发肺结核，奄奄一息的孤儿相比呢？

很快地又到了下午回家看诊的时间，我非常不想回去，原打算借故说有紧急状况，反正还有斯蒂芬在，病人不会找不到医生，但是我根本是个不懂得说谎的人，加上我知道自己迟早总要面对弟弟和太太，最后还是决定回家。

今天的天气跟我的心情大不相同，明亮晴朗，并不太冷，所以我走路回家，跟平常一样在快1点钟时到家。

我没有立刻进餐厅。我听见里面传来碟子碰撞的清脆声音，还有穿高脚跟拖鞋走路的嗒嗒声，知道葛尔妲正在做菜。我很难先去面对她，于是走到后面的诊室去，看见斯蒂芬正坐在诊室里，身边都是解剖图、药罐子、骨骼模型等，当然，这都是爸爸行医40年的累积。

斯蒂芬就坐在爸爸的书桌前，两肘撑在擦亮的红木桌面上，手掌抚着低垂的前额，白皙修长的手指探入黑色长发里。我看见他这姿势就明白他也是很苦很闷，不知怎么心情就变得安定了一点，可以很稳定地直视他——就算不是带着谅解，至少可以同情。原本我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忍不住带着怒意，可是一开口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只是和颜悦色而且真的很关心地问他：“斯蒂芬，你还好吗？”

他没察觉到我进门，听声音抬起头来。要说掩饰情绪，弟弟比我高明一些，可是他也瞒不住自己的罪恶感，撇过头不想跟我四目相交。

“你看起来很累。”我这么说。其实他看起来好像比前一天老了十岁。

想起他昨天的样子，我马上要自己不可以回想起那个痛苦的画面。

只是我脸上大概闪过一瞬间的情绪吧，斯蒂芬斜着眼看了我一下之后静静回答：“你比我还糟。”

我们终于彼此相望，交换了困惑的神情，那一刻有很多事情不言而喻。我毫无疑问地知道他也清楚我知道，只是我们两个都太胆小，不敢说出口。但我还是先张开嘴，想要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但忽然有人打了铃，我们一起朝着外头看去，斯蒂芬更是有种好像被戳到的反应。

“我来处理吧，埃布尔，你先去吃饭。我刚刚吃过了。”

“真的吗？”

他直接起身开门作为答复。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斯蒂芬从门口将来人迎进。求诊的是位女子，我看了一眼就离开，但她可真是引人注意啊！年轻貌美，衣着华丽，并且留着一头红色长鬈发。她相当高——和我弟弟一样高了，我猜她是个歌剧一类的表演者，所以中国蓝的眼睛还涂了眼影，嘴唇也是抹得艳红。

那女子的声音比较低沉，有种撩人的感觉；口音也很重，听起来是外国人，应当是法国来的。可能是女歌手吧，因为听见她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抑扬顿挫，富有旋律，所以我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旅行的歌手来找医生保养嗓子。

将女子交给弟弟问诊以后，我就走进餐厅，葛尔妲和小詹安都在等了。她把碟子摆上桌，小詹安在高椅子上挥舞双手，看见我就高兴地叫了起来，趁母亲在后头忙着时朝我伸出手。

至少孩子还是很喜欢我，所以我马上过去把他抱起来。小詹安扯了扯我的胡子，露出很夸张的快乐表情，从嘴里发出咯咯笑的声音。他这颗小小的、喜悦的心灵没有改变，是世界上唯一保留了原样的美好事物。

“爸爸，飞！”他又咯咯叫着，“爸爸，飞！”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特殊游戏，我会抓着他然后手臂往上伸，把他高举到头顶上问他：“小詹安是不是天使啊？你是不是爸爸的小天使？”

“爸爸，飞！”他又大叫。

“好，要飞啰！”我说着就把他抛到空中，他高兴地尖叫着，摆动圆胖的小手小脚。

我继续说：“飞吧，小天使！飞起来啰！”然后又接住他。

以前葛尔妲总是会一边笑着一边骂我们两个。“这样会撞到啦，亚伯拉罕！”“小心点！”可是今天她只是淡淡微笑，就算我转过头去看她，她也只是迅速别过头盯着炉子。

“妈妈呢？”我在小詹安的欢笑声中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