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外撞到她在家,她只是从单位回来换身衣服。她抬手将胳膊伸进打着补丁的毛绒衣的袖子中,虽然她只有50岁,但蓬乱的黑发中,斑白已清晰可见。在她那褪了色变暗淡了的褐色双眸中,他看到了惊吓。
“科里亚[3],发生什么事儿了?今天你应该值勤到很晚才对!”
就在这一刻,荷马突然打消了把这个并不令人愉快的决定告诉妻子的想法,就让别人来替他担心吧。他认为自己是出于良心的考虑才对妻子有所隐瞒的,好像真存在一股什么力量强迫他这样做一样。但他又开始犹豫不定: 是现在就告诉她吗,还是安抚她过后,在晚饭时顺便提一下?
“千万别在那儿盘算着如何撒谎!”妻子拦截住他那飘忽不定的眼神, 警告说。
“列娜,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儿……”他鼓足勇气开口说道。
“没人出事儿吧?”她直奔主题,立刻问中要害,但她不想说出“死” 这个字,似乎相信她那愚蠢的想法可以变成现实。
“没有,没有!”荷马忙不迭地摇头,“就是我不用再去值勤了。把我派到谢尔普霍夫了。”他故作轻松,“说不定可以侥幸逃过一劫!”
“哦,是这样,”叶列娜[4]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里是……难道说他们回来了?要知道那里……”
“别胡思乱想,全是胡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急忙说。情况不容乐观,为了承受住从妻子那儿发过来的火力,他上演着男子汉气概、骄傲的戏码,想要压过妻子,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叶列娜转身走向餐桌,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桌上的盐碟挪来挪去,又将桌布上的褶皱抚平。
“我做了一个梦。”她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你总是会做梦……”
“一个不祥的梦。”她执拗地说下去,然后突然抽泣起来。
“你别这样!我也是没有其他选择……这是命令。”他挪了挪身体,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准备的长篇大论毫无用处。他讪讪地咕哝着什么,抚摸着妻子的手指。
“就让那个独眼老头自己去那儿吧!”她丢下这句话,把手抽回去,显然已经怒气冲冲了,“就让那个死鬼戴着自己的贝雷帽去吧!他凭什么轻易下命令……他横竖都一样。他这一辈子就连睡觉时身边躺着的都不是女人, 而是机枪!他懂什么?”
把妻子弄哭了,但克制不住自己去好言相劝、温柔安慰是不可取的。荷马感到羞愧,打心眼里心疼她,但是一旦自己心软下来,那便前功尽弃了。难道因为妻子的眼泪,就答应她拒绝执行这个命令,仅仅是为了让她不再哭泣?然后他会因错过这次机会而陷入无尽的后悔之中,要知道这一次,对他来说也许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他的生活波澜不惊,规律十足。
于是他只是默不作声。
* * *
出发的时间到了,是时候集合军官,向他们下达指示了,但上校仍旧坐在伊斯托明的办公室里。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抽的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站长站在那儿沉思,嘴里念叨着什么,为了看得更清楚,手指在线路图上比划着。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在此时只是努力试图弄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所有的这些都需要猎人出马呢?难道是因为他不明原因地突然出现在塞瓦斯多波尔?难道是因为他想在此定居?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到站里后的那份谨慎,他一直戴着头盔遮面。原因只有一个,伊斯托明的看法是对的,猎人在躲避什么人。你看,他扎根在南闭塞所,黑眼圈浓重,替自己队里的所有士兵执勤,自己却死也不离开岗位。无论谁以什么样的好处为诱饵来要求他们把猎人交出去,伊斯托明也好,上校本人也好,都绝不会考虑。
掩护是无懈可击的。在塞瓦斯多波尔没有外来人员,本地的商人跟那些“倒爷”不同,他们在地铁里走南闯北的时候从来不散布谣言。这个小型“斯巴达”在世界的边缘守着自己的一小块土地,在这里最被看重的是战士在战斗中的忠诚度和勇猛度。在这里秘密会被尊重。
但是为什么猎人要抛弃一切,自己出发前往前线?任命他的时候,伊斯托明本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冒险,他担心别人会认出猎人。要派他去汉莎吗? 上校隐隐约约地怀疑一件事:队长是否真的为失踪了的侦察员们的生死担心?而且他为了塞瓦斯多波尔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这在上校看来并不是出于他对塞瓦斯多波尔的热爱,而是出于一些他们并不了解的原因。
是不是他现在也有任务在身?这样一来好多谜团都能解释清楚了,包括他的突然出现、他的谨慎、他的不屈不挠,以及他这样睡在隧道里的睡袋里面……终于他决定立即出发前往谢尔普霍夫。但为什么猎人请求他不要告诉其他人?是什么人,是谁能派他来?
上校忍了又忍,才压抑住了自己抽一支伊斯托明自卷烟的欲望。不,这是不可能的!猎人是一名杰出的勋章获得者。数十人的生命都是靠他挽救的,也有可能是上百人,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也是其中的一位。
“那个人,绝不是他猜测的那样!”上校谨慎地反驳自己。但是现在这个猎人,从一无所知中归来的猎人,还是不是原来的英雄猎人?
如果说他是前来完成什么任务的……他现在是不是正在接收某人的秘密信号?这与购买武器的商队和三个侦察兵的失踪有没有关联?这是一桩意外,抑或是别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这一事件中他本人起了什么作用? 上校猛地摇了摇头,好像想把这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怎么能这样怀疑一个救过自己命的人呢?何况到目前为止猎人在站里面的工作无可指摘,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怀疑他。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同志甚至要求自己不能把他想成“间谍”和“特务”。他便这样作了决定。
“喝了这杯茶,我要去孩子那儿一趟。”他以十足充沛的嗓音说道,手指掰得咯咯作响。
伊斯托明离开地图,疲惫地笑了一下。他伸手去取那台老式转盘式电话的听筒,想叫副官过来,但是这台老旧的机器突然咚的一声,致使两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并对看一眼。这声音他们已有一星期没有听到过了,如果执勤人员想向站长汇报什么情况,总是到办公室来敲门得到允许后再进来,除此之外谁也不能直接打电话给他。
“这里是伊斯托明。”他谨慎地说。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图拉站的电话!”听筒里接线员鼻音很浓,声调急迫极了,“通话质量极差,听得不明不白……好像,我们的人……图拉的人想要与您通话……”
“快接通!”站长吼了起来,用拳头重重地捶了桌子一下,电话似乎有所不满地咚了一声。
接线员被吓得住了声,听筒那边似乎弹了一下,渐渐开始沙沙响,然后伊斯托明听到了似乎是自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被扭曲到不可辨别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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