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你到台北见到的第一个政治符号是什么?
陈丹青:当然是青天白日旗,还有宪兵。那时候我就感到,我要面对的是两个台湾,一个是国民党的台湾,还有一个是日据时代留下的台湾。大街小巷,尤其在台中或阿里山地区,就是一个迷你的日本。
窦文涛:日本味儿很浓。
陈丹青:很浓,但是当你真去日本,才发现台湾就是台湾。我看了《海角七号》后的感受是,我们有太多私人之忆被湮灭了,湮灭在哪儿?比如大陆这么大,东北人对俄国人的记忆,有谁表现过?四川人和云南人对抗战临时政府的记忆表达过没有?肯定有很多恋爱,很多私生子,很多历史纠葛,很多没寄出也没收到的信……
梁文道:包括当年那些美军呆过的地方。
陈丹青:美军更不用说了。在美国,我妈妈的老人院里有一个老太太,当年在武汉跟一个美军会计好了。当时她只有十九岁,那个会计二十一岁,两个人还有一张很大的彩色照片,她坐在美军吉普上,带着船型帽,意气风发,单纯得要命,在那儿笑。后来大战结束,不久美军撤走了,他也走了。但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这女儿跟我一样,是知青,长得完全像美国人。你想,当年这张脸在湖南农村要受多少委屈!文革以后,母女到了纽约,那个美国兵带着他现在的太太来认她们,把她们办出国来……当年这样的夫妻不是一对两对,太多对儿了!记忆是会报复的
窦文涛:命运啊!我想起一个纪录片里的话,说当年跑到台湾的一百五十万人,从伙夫一直到蒋介石,无一例外都是被命运带着走的人。
陈丹青:对啊!我记得台湾六七十年代还很困难的时候,有不少女性--就是咱们现在说的"小姐",跟外国人有了孩子。九十年代这些孩子长大了,差不多在十九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由他们的异国父母陪着到台湾来寻找生母。第一例来找的时候,没有人敢出来认,最后一个妇女站出来,承认"这就是我女儿"。镜头随着她们下飞机一直到派出所,那位女士来了,看到女儿抱头痛哭,可女儿高兴得要命,受外国教育长大的她并不伤感,欢天喜地地说:"我找到妈妈了,我终于找到妈妈了,你就是我妈妈!"那个娘却哭得死去活来!后来第二例、第三例、第四例都出来了。那才是真的历史!
梁文道:台湾很复杂的,跟大陆跟日本跟美国的关系都非常复杂。这里面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各种各样不同的记忆,现在最大问题是我们越是用一个很主流的、很正统的东西去压抑这些东西,后遗症就越大。我小时候台湾还处于两蒋统治年代,那时候提跟日本的关系绝对要打压的,要"一面倒"的把过去日本统治时期说得如何黑暗,国民党来了大家就过上好日子了等等。结果那些被压抑的个人之忆成了见不得光的档案,那些人就有了恨意,觉得对自己不公平。所以后来国民党下去,这些人上来,马上就反过来,说日本当年其实什么都很好!
陈丹青:记忆会报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