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此时的章太炎对康梁变法的主张不仅不反对,还是很赞成的,甚至对他 们大谈特谈的经今文学,也没有表示特别的反感,虽然说到底他属于经古文学一派, 但他撰写文章并不避讳经今文学的某些观点和提法。从他们发生冲突的具体事件来 分析,章太炎所不能容忍的,主要是梁启超及其他康门弟子对康有为的态度,以及 创立孔教的疯狂举动。他在三月十九日写给谭献的信中讲道 :
麟(章太炎)自与梁、麦(孺博)诸子相遇,论及学派,辄如冰炭。 仲华亦假馆沪上,每有议论,常与康学牴牾,惜其才气太弱,学识未富, 失据败绩,时亦有之。卓如门人梁作霖者,至斥以陋儒,诋以狗曲。(原注: 面斥之云狗狗)麟虽未遭謑訽,亦不远于辕固之遇黄生。康党诸大贤,以 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 岩下电,此病狂语,不值一嗤。而好之者乃如蛣蜣转丸,则不得不大声疾呼, 直攻其妄。
尝谓邓析、少正卯、卢杞、吕惠卿辈,咄此康瓠,皆未能为之奴隶。 若钟伯敬(惺)、李卓吾(贽),狂悖恣肆,造言不经,乃真似之。私议及此, 属垣漏言,康党衔次骨矣。会谭复笙来自江南,以卓如(梁启超)文比贾生, 以麟文比相如,未称麦君(麦孟华),麦忮忌甚。三月十三日,康党麕至, 攘臂大哄。梁作霖复欲往殴仲华,昌言于众曰 :昔在粤中,有某孝廉诋諆 康氏,于广坐殴之,今复殴彼二人者,足以自信其学矣。噫嘻!长素有是 数子,其果如仲尼得由,恶言不入于耳邪?遂与仲华先后归杭州,避蛊毒也。(《章太炎政论选集》,14 ~ 15 页》)
谭献是章太炎早年在家乡受业的一位老师,二人关系很好,常有书信往还,讨论文章学术,也交流各自的情况。谭献是浙江仁和人,字仲修,同治举人,曾在安 徽全椒等县任知县,也是一位信奉常州今文经说的学者。章太炎在《自定年谱》中说他"好称阳湖庄氏"(《名人自述》,101 页),这个阳湖庄氏就是清代常州经今文学的创始人庄存与。《清史稿》对谭献亦有记述 :"治经必求两汉诸儒微言大义,不屑屑章句,读书日有程课,凡所论著,檃括于所为日记。文导源汉魏,诗优柔善入, 恻然动人,又工词。"(转引自《章太炎年谱长编》,12 页)谭献当时正在武汉,他在三月二十七日的日记中写道 :"闻章生枚叔与同事哄而去,此我所预料,尝尼其 行。"看来,不赞成章太炎上海之行的不仅仅是俞樾,谭献也曾试图阻止他。两天 之后,即三月二十九日,谭献在日记中又对此事发表了看法,他说:"得章生枚叔书, 乱离瘼矣,士人不图树立,无端为门户之争,竭心力而成战国世界,冷眼一笑,热心尤当一笑。"(转引自《章太炎政论选集》,15 页"说明")
章太炎是个非常自负的人,无论学问或文章,他都不大看得起梁启超。然而, 梁启超虽比他略小几岁,但由于梁启超追随康有为,倡言变法,创立强学会,主持《中外纪闻》及《时务报》的笔政,比章太炎出道要早,不仅社会知名度和影响力大大 超过了章太炎,而且,其鼓动性和感染力也非章太炎所能比,故章太炎对梁启超也 还有几分敬意。特别是,他在此时还把康、梁的变法看作是推翻满人统治,恢复汉 人地位的有效途径。后来他在《狱中答新闻报》一文中就曾述及《时务报》期间与 梁启超共事的情形:"中岁主《时务报》,与康、梁诸子委蛇,亦尝言及变法。当是时, 固以为民气获伸,则满洲五百万人必不能自立于汉土。其言虽与今异,其旨则与今同。 昔为间接之革命,今为直接之革命,何有所谓始欲维新,终创革命者哉?"(《章太 炎政论选集》,233 页)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始终都是主张革命的,并非开始主张维 新,后来改称革命。那时他之所以没有对康、梁的维新主张提出批评,主要是因为, 在他看来,康有为、梁启超的变法可以使民气获得伸张,而一旦民众觉悟,满洲人 的末日就到了。
尽管如此,他对康有为自谓"长素"-即超越了孔子,以及梁启超言必称康 氏,把康有为尊为"教皇"、"圣人"等行为,很不满意,把他们比作邓析、少正卯、 卢杞、吕惠卿、钟惺、李贽。这些人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非圣非孔、离经叛道、不守 法度、强言好辩、不从流俗、宁为异端的人物。梁启超与其他康门弟子自然不希望 别人这样来贬低自己和自己的老师,他们约了一个饭局,实际上是想和章太炎辩论。 章太炎也非寻常之辈,他素以独立不羁、固执己见、敢想敢说、敢作敢为的鲜明个 性而著称,人称"章疯子",对这种称谓他自己倒也并不否认。现在,两伙"疯子" 聚集在一起,如果没有一点疯狂的举动,反倒显得不正常了。梁启超的弟子梁作霖 或许更年轻,火气也更大一些。他说,在广东的时候,有人诋毁康有为,大庭广众 之下就被暴打一顿-言外之意就是说,你们是不是也找打呢?说着他便冲过去要 打仲华。这个仲华,是沪上一个教书先生,章太炎的老乡兼朋友,经常参加梁启超等人的聚会,席间喜欢发表议论,却又与康氏一门的学问相抵触,他常常被康有为 的这些门徒说得哑口无言,梁作霖曾骂他"陋儒"、"狗曲"。
这样一打一闹,也就伤了和气。三月二十二日,章太炎致信同乡兼老友汪康年, 非要离开《时务报》,说什么也不干了 :"报馆一席,断难姑留。投我木桃,在他人 或未忍此,况彼自谓久要乎?久要而犹不免于此,则复合之后何如也。凡事离之则 双美,合之则两伤。常以笔墨相交,则纪念自生,恐又自此开衅,不如早离为要。"(转引自《章太炎年谱长编》,43 页)汪康年曾经出面挽留他,但他去意已决,不肯迁就, 终于在三月二十七日之前离开上海,回到杭州。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