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当时不赞成康有为以教主自居、创立孔教的,并非章太炎一人。黄遵宪、 夏曾佑、严复等人,他们与康有为有更多的来往,甚至可以说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但他们都明确反对康氏立教、保教的主张。严复很早就写信给梁启超,告诫他"教不可保","亦不必保"。(《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109 页)那时梁启超对严复的 意见还有所保留。戊戌政变之后,黄遵宪在家乡看到梁启超所作《南海康先生传》,再次提起当年关于保教、尊孔的话题。他对梁启超说,在近代欧洲,重要的思想家 都是反对宗教的,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坚持对宗教的信仰都是落后的标志,都表 明其落后于时代,落后于社会进步。所以,即使要抵御西方宗教的影响,我们也没 有必要弄出一个孔教来。而且,对于极端排外的守旧分子来说,保教之说的盛行, 很可能会提供一种口实,担心他们"因此而攻西教"(《致梁启超书》一,见《黄遵 宪集》,486 页),这对传播、吸收西方文化其实是不利的。他在信中还详细讨论了 孔子及其学说与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的异同,说明孔学非宗教,孔子也非教主, 启发、规劝梁启超放弃康氏的主张,不要因此而误入歧途。
但无论是严复,还是黄遵宪,他们对梁启超的批评教育,不仅没有酿成不同学 派之间的群殴,反而留下了一段文人间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的佳话。梁启超在给康 有为的信中曾提到严复的来信,仍表示颇受感动。他说 :"彼书中言,有感动超之 脑气筋者。"(《梁启超年谱长编》,77 页)但此时的梁启超对这个问题"固依违未定也"。 (《致梁启超书》一,见《黄遵宪集》,486 页)光绪二十三年(1897 年),他作《复友人论保教书》,所持观点仍然是 :"夫天下无不教而治之民,故天下无无教而立之 国。""故窃以为居今日而不以保国保教为事者,必其人于危亡之故,讲之未莹,念之未熟也。"他还发起成立"保教公会","见人必发明保教之义,由斯渐广,愈讲愈明, 则此道之不绝于大地,当有望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9 ~ 11 页)这一系列言行,说明梁启超当时仍然追随康有为,"见人必发明保教之义"。梁启超在湖 南时务学堂执教期间,这竟引起当地另一些"保教"人士的不满。王先谦、叶德辉、 曾廉等人都是以卫道、保教自居的,但他们却以自己的"保教",攻击康梁的"保教"。王先谦的学生苏舆还受命将湖南士绅驳斥变法维新的书信、公约、奏牍等文件汇编 成册,称之为《翼教丛编》。这里所谓翼教,就是"保教"的意思。在他们看来, 康梁有"保教"之名,而无"保教"之实,属于打着红旗反红旗。曾廉在所上条陈 则中说得更加直接,他说 :
臣窃见工部主事康有为,迹其学问行事,并不足与王安石比论,而其 字则曰长素。长素者,谓其长于素王也。臣又观其所作《新学伪经考》、《孔 子改制考》诸书,爚乱圣者,参杂邪说,至上孔子以神圣明王传世教主徽号。 盖康有为尝主泰西民权平等之说,意将以孔子为摩西,而己为耶稣 ;大有 教皇中国之意,而特假孔子大圣借宾定主,以风示天下。故平白诬圣造为 此名,其处心积虑,恐非寻常富贵之足以厌其欲也。
……
康有为进而梁启超之徒皆相继而进矣。梁启超在康有为之门,号曰越 赐,闻尚有超回等名,亦斯驾孔门而上之。盖康有为以孔子为自作之圣, 而六经皆托古。梁启超以康有为为自创之圣,而六经待新编。其事果行, 则康氏之学,将束缚天下而一之,是真以孔子为摩西,而康有为为耶稣也。(《戊戌百日志》,48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