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对梁启超"所极不忘者独圣明之主"绝不能接受。他是坚信"非我族 类,其心必异"的,在他看来,"人情谁不爱其种类,而怀其利禄",即使所谓圣明 之主如光绪皇帝这样的人,也和普通人的情感是一样的,他真的能把满洲已经享有 的一切都放弃,让汉人享用吗?也许他没有满汉不同的偏见,但五百万满洲人能答 应他吗?"是故汉人无民权,而满洲有民权,且有贵族之权者也。虽无太后而掣肘 者什伯于太后,虽无荣禄而掣肘者什伯于荣禄",所以他说 :"今其所谓圣明之主者, 其聪明文思果有以愈于尧耶?其雄桀(杰)独断果有以侪于俄之大彼得者耶?由是 言之,彼其为私,则不欲变法矣 ;彼其为公,则亦不能变法矣。进退无所处,而犹 隐爱于此一人,何也?"对于梁启超所批评的国民的劣根性,以及官吏的腐败和愚 昧,他竟认为,不过是"本陈名夏、钱谦益之心以为心者",意思就是说,他们对 满洲都不是真心,"所为立于其朝者,特曰冠貂蝉袭青紫而已,其存听之,其亡听之, 若曰为之驰驱效用而有所补助于其一姓之永存者,非吾之志也"。他甚至把束身自好, 优游卒岁,贪墨无艺,怯懦忘耻者,统统看作是"本陈名夏、钱谦益之心以为心者",以为是一种不合作的态度,这就有点以"仇满"、"排满"、"逐满"为是非了。按照 他的设想,满洲人应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东胡大抵,旷荡鲜人,水草犹多,牧马犹殖,使夫五百万人者,反其故土,林林而立,总总而居,亦犹是满洲之旧俗也"。他以为,这样对待满洲人,已经"至公至仁"了,即使真像当年满洲人对待汉人那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也"合于九世复仇之义,夫谁得而非之"?对于梁启超 所说的君主立宪,他认为,以中国目前的条件,是做不到的。因为,要对权力进行 限制,就必须要有国会和议院,"而是二者皆起于民权,非一人之所能立"。但当今 中国的民权在哪里呢?而且,当国民拥有民权之时,为什么还要尊光绪为皇帝呢?(《正仇满论》,见《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上册,94 ~ 99 页)
梁启超没有对章太炎的《正仇满论》作出回应。事实上,梁启超虽然也谈保皇,但自流亡海外以来,他的思想从来没有停留在保皇上。光绪二十八年(1902 年)十月, 何擎一将梁启超数年所作文章汇编为《饮冰室文集》,这是梁启超的著作第一次结 集出版,他在《自序》中说 :"以吾数年来之思想,已不知变化流转几许次,每每 数月前之文,阅数月后读之,已自觉期期以为不可。"(《梁启超年谱长编》,294 页) 而此时他的思想正日趋激烈。那时,他不仅鼓吹革命,鼓吹破坏主义,也鼓吹排满, 他在民国元年《莅报界欢迎会演说词》里说 :"当时承团匪之后,政府疮痍既复, 故态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 《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矣。"(同上,298 页)不过,就梁启超而言,当时他所面临的局势太复杂了。大约两年前,他与孙中山的合 作意向,由于康有为的反对而被迫终止,双方不再往来。这时,章太炎在东京举办 支那亡国纪念会,聘请梁启超、孙中山为赞成人,梁启超先是复书赞成的,数日之 后,又致函章太炎,表示自己支持他的举动,但不必具名,希望将他的赞成人名义 取消,就是考虑到康有为的感受。他在这一年的四月写信给康有为,还说:"至民主、 扑满、保教等义真有难言者。弟子今日若面从先生之诫,他日亦必不能实行也,故不如披心沥胆一论之。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非有此精神,决不能立国,弟子誓焦舌秃笔以倡之,决不能弃去者也。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 日本以讨幕为最适宜之主义,中国以讨满为最适宜之主义。弟子所见,谓无以易此 矣。满廷之无可望久矣,今日日望归政,望复辟,夫何可得?即得矣,满朝皆仇敌, 百事腐败已久,虽召吾党归用之,而亦决不能行其志也。"(同上,286 页)
梁启超说的是实话。从他的文章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左右为难。在经历了 戊戌政变,六君子蒙难,庚子勤王失败之后,梁启超对清政府已经非常失望。光绪 二十八年(1902 年)初,慈禧和光绪一行返回北京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变法维新的 诚意和决心,而是更加让人失望。这年一月,奉行两百多年的满汉通婚的禁令宣告 废除,梁启超写了《似此遂足以破种界乎》,他在其中写道 :"今则外忧日迫,民智 日开,政府窃窃然忧汉满水火,终酿大患,颇思所以调和之策,顷乃以懿旨诏互相 通婚,其用心良善。"但是,"满汉之沟绝数百年矣,其俗不相习,其性不相同,虽日下一诏以敦迫之,吾知其不过一纸空文耳"。他又说 :"政府若真欲除汉满之界也, 则当自大本大原之地行之,以实利实益示之,虽无通婚,必相安焉矣。不然,虽通 何益?"(1902 年 2 月《新民丛报》第 2 号,见《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79 页)
但是,康有为对于梁启超的态度颇不以为然,他当时写了两封很长的信,专门 讨论革命自立等问题,一封是《复美洲华侨论中国只可行君主立宪不可行革命书》,一封是《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这两封信以《南海先 生最近政见书》为题发表于《新民丛报》第 16 号,章太炎看到后,当即慷慨陈词, 写下了名噪一时的雄文《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这篇文章以《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 为题,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 年)六月二十九日的《苏报》上发表,巧的是,第二天, 清政府便照会上海租界当局,以"劝动天下造反"、"大逆不道"等罪名将章太炎逮 捕。邹容闻之,激于义愤,亦主动投案。章太炎的被捕最初也许不是由于这篇文章, 但这篇文章在后来的叙事中却被认为是近代史上震惊中外的《苏报》案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