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到这场论战的胜败,严格说来,不是论战本身的问题,而是中国社会矛 盾发展使然。梁启超在《现政府与革命党》一文中对这个问题有过极为精彩的论述, 他说 :"革命党者,以扑灭现政府为目的者也。而现政府者,制造革命党之一大工 场也。"最初看到这句话,很容易想起马克思所说,资产阶级培育了它的掘墓人- 无产阶级。梁启超说 :"革命党何以生?生于政治腐败。政治腐败者,实制造革命 党原料之主品也。"这就等于说,政治腐败是制造革命党的温床。这个道理很简单, 没有政治腐败,也就没有了革命的理由,革命党也就失去了煽动民众的依据。人民 不信任政府甚至怨恨政府,是因为政府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作为政府,它本来有责任、有义务保护人民的权利不受到损害 ;但它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损害 人民的权利,剥夺人民的权利,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独夫民贼。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利, 人民只能奋起反抗,"故革命思想不期而隐涌于多数人之脑际,有导之者,则横决 而出焉"。这是革命党的宣传很容易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的原因。
再有一点,就是种族问题。满汉是客观存在,华夷是悠久的遗传,现实是满洲 以少数族群统治中国,而中国固有之传统,则视君主与政府为一体。所以,政府的 政治腐败一定会影响到民族之间的感情,如果仅仅从政治角度动员民众,能够响应 的人其实很少,一旦从民族感情入手,其煽动性则是所向披靡的。所以,革命党内部无论有什么分歧,在推翻清朝统治这一点上却是高度一致的。这也是章太炎能和 孙中山走到一起的根本原因。为这个国家的安全和稳定着想,所谓刷新政治,治理 腐败,第一件事就要打破满汉界限,消除满洲特权,然而政府偏偏不这样做,他们 所做的,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失望,把所有的人都赶到革命党一边去。比如当时,清政府做了什么呢?虽然"号称预备立宪,改革官制,一若发愤以刷新前此之腐败, 夷考其实,无一如其所言,而徒为权位之争夺,势力之倾轧,藉权限之说以为排挤 异己之具,借新缺位之立以为位置私人之途,贿赂公行,朋党各树,而庶政不举, 对外之不竞,视前此且更甚焉……满籍官吏中之一二人,稍得权力,则援引姻亲, 布满朝列,致使新官制改革之结果,满人尽据要津,致社会上有排汉政策之新名词 出现……则相排之结果,满亦何能终与汉敌?惟有满族先毙,而满汉同栖之国家, 随之而亡耳"。为什么很多人仇恨政府,仇恨满洲,"则政府有逼之使不得不相仇者 耳"。梁启超认定,一两个煽动家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惟政府所供给之革命的原料, 日冲积于人人之脑际,而煽动家乃得以投机而利用焉"。他把政府与革命党的关系, 比作不洁之人与虮虱的关系,"天下惟不洁之人,斯生虮虱,亦惟不洁之人,日杀虮虱, 方生方杀,方杀方生,早暮扰扰,而虱无尽时,不若沐浴更衣,不授以能发生之余地"。 (《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九,45 ~ 52 页)然而,清政府不会听从梁启超的劝告, 他们一意孤行,最终将自己拖进坟墓,也让梁启超的政治实践归于失败,更使中国 错失了一百年的良机,至今还跋涉在追求宪政的路上。
尽管取得了对于改良派的胜利,但事实上,章太炎主持《民报》期间的表现, 并不令孙中山等人特别满意。其原因首先在于他们的革命诉求与章太炎并不完全一 致,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纲领并不被章太炎完全认同。就章太炎而言,他的政治主张, 其出发点只是反对民族压迫,实行所谓"民族复仇",恢复汉族的统治地位,也就 是他一再宣称的光复而非革命。此后他与孙中山分道扬镳,联合陶成章等人组成光 复会,也基于这种思想。章太炎在《定复仇之是非》这篇文章中说:"今之种族革命, 若人人期于颠复(覆)清廷而止,其利害存亡悉所不论,吾则顶礼膜拜于斯人矣。"(《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序言,6 页)他在《民报》期间撰写的许多文章,都体 现了他的这种思想。《民报》被封禁之后,他则以讲学为业,退守书斋,"其授人以 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 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弟子至数百人"。(《章太炎年谱长编》,295 页)然而, 对国事及革命党人的失望,也使得他一度想到要去印度出家。至此,他和梁启超也 就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