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知道了。我师平静,挂电话。
——我握着电话,浑身发抖,想到那个吻,分开的舌尖,如此冰凉。居然打电话给路佳,接电话的是我姐姐。我说,找路佳。
姐姐说不在,路佳去看舍身兽。
明日开始屠杀第一批舍身兽,小朋友们今天去告别。
真的杀?我无比惊讶。怎么会!
头头们已经决定,死者家长请愿,队伍庞大,哭天抢地,舍身兽非杀不可,何况保护也保护不来,本身就自残。
怎么死?——直接用子弹打入大脑,免得死不透,生命力旺盛如此,之前还注射毒药。双重保险。
说的人平静,我眼睛已湿,浑身颤抖。去云端大厦。下面红河广场依然拥挤。人海中我好费力,终于看见我小侄女路佳,一堆小朋友大概二十人,平静地坐一堆,似圣雄甘地,不言语,举个牌,上面说:不要杀死舍身兽——但周围,人来人往,当他们是乞丐,看一眼,走开。
谁关心。
永安城那么多兽,死了一种,还有新的品,何况杂交种无数。当初对你好,是给你面子;如今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我冲过去找路佳,路佳路佳,你为什么不上去。
小东西回头看我,泪痕满面,她说小姨,他们不让我上去,但那些兽真的不想死,我懂的!
我怒极,打电话给我导师,我说,你找个办法让我带小朋友去云端大厦看舍身兽,反正你们已经决定明天杀死他们,无所谓给看一眼,你不让我们看,这辈子你也别想见我。
他知我生气了,于是沉默一会,说,好。
过一会,云端大厦中走出一制服男,面目和善,内心可憎,恭恭敬敬如见女王,对我说,请跟我来。
路佳以及她同学,无比崇拜看我似看蝙蝠侠,跟我后面,去看舍身兽。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舍身兽,一个一个玻璃房子中,身材高大健美,都长得很好看,眼神清明聪慧,看着我们,神情空洞。我打一个寒战,那种眼神,似高堂中,莲花上,佛祖。
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想到周飞。那夜我们相拥,我孩子般地不停对他说话,他只是微笑,抚摩我的背,他懂得,我不懂。看不穿,走不出。
他们那样看着我,全身都是伤痕,甚至有一个半边脸都被毁掉,但纵然如此,他们用眼睛一看我,纯洁如孩童,还有婴儿蓝,顿时让我无所遁形,心中甚至冒出无名火,恼羞成怒。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舍身兽或许才是神灵的最爱,才是那个完美的造物,而我们人类,所有的别的,不过是次品,是被神抛弃的垃圾——胸中刺痛,这感觉如此强烈,让我几乎呕吐。
所幸路佳拉我,小姨,怎么了?你脸色不好?你伤心吗?
我回头去看,恍惚看见舍身兽,一群,还年幼,同情无辜的眼神,看我。
我哭了起来,无法克制,蹲下去,痛哭起来。
一个制服男人走过来,给我一杯水。他拍拍我肩膀,走开了。
路佳拉我去看她最爱的一头兽,是雌兽,长得有些像如如,坐在玻璃房子里,安静地看一本书,路佳敲玻璃,她看见她就笑,走过来对她说话,玻璃上有小孔,听见她的声音好清亮:路佳,你来看我?
路佳小脸满是哀愁,她问她,轻轻,你会死吗。
会呀。轻轻说,我们都会死。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路佳欲哭,于是轻轻安慰她:或许也不会死,我们总会有一个活下来,可能两个,到时候,路佳,你可去看我们。记得带柠檬汽水和香蕉,我们最喜欢。
好。路佳低声说。
她伸手过来摸路佳,隔着玻璃,摸不到,她的手臂很细,上面密密麻麻,满是伤口,不是浅的,而是很深,两边的皮肤都翻开来,似犁开的田地,很恐怖,但生命依然在。
我留路佳和她小声说话,路佳趴在玻璃边,小脸悲伤,眼睛中是泪。
隔壁几间都是雄兽,身上的伤口更多,有一个手臂也断了,但依然活着,坐在房间中间,或者扫地,或者熨衣服——明天就死去。他们的平静让我几乎站不住,这个时候没有兽去自残,几乎让人忘记了他们曾那样激烈地伤害自己。
最末一间,我看见了那只雄兽,他的脸全烂掉了,似乎是因为强酸的腐蚀,但一双眼睛漂亮,拿着一把小刀,削铅笔般,削自己的手指玩,一条条落下去都是肉,他咧嘴笑就是,一张脸,纵横交错,都是伤口。血顺着流。
我终于剧烈呕吐起来,转过身,跑了出去。我导师打电话给我,不愧云端大厦,电梯中信号良好如故。他说:我让钟亮在楼下等你,你去找他。
钟亮?
下楼,看见见过几次的年轻男学生,原来他叫这个名字。钟亮,我导师的新走狗一只,笑嘻嘻地,走来,叫,师姐。
我说,我还没从他手下毕业,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