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工体小楷,一丝不苟,笔墨精致,细而不弱,粗而不肥,不寒碜、孱弱、委靡、局促。通篇不存在刻意的错落伸缩、穿插避让,却自有方圆溢出。更有细心人发现,他每天抄写的汉字,无论繁简及字画多寡,刚好是1989个,且皆六毫米见方。篇章中相同的字,墨迹笔画竟然也一般大小粗细!这让初次看见他作品的人找到一种久违的惊喜和慰藉。他们热泪盈眶,大声地喊,这是艺术,艺术啊。
他好像对此浑不在意。下班后,摘下袖套,把抄写好的纸张搁入木匣子,向其他人打过招呼,出门回家。他不看电视,不打麻将,不喝酒,不读报纸,也不养宠物。他睡得很香,鼾声巨大--不少夜行人常误以为楼房后面是一条火车必经的轨道。
他抄写的书目在外面喊出高价。馆里另外的工作人员因此都热爱上了加班。他们尝试过抽阄等分配方式,最后达成协议,轮流加班。这也不公平,工作年限最长的、容貌艳丽的、拥有硕士文凭的、夫婿是领导的,以及每日扫地抹柜的私下都认为自己应该比别人多拿一点。
矛盾不可避免,且每天都要比昨日多上一点,就堆成雪山,终于--雪崩。
他还是温和地笑,仿佛他们的愤怒与自己毫无关系。咋可能撇清?且不论他是馆长,负有管理之责,若他不搞出这茬事,大家不就相安无事?不久,领导找他谈话,他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回来,用毛笔蘸清水,继续悬腕抄写。每天1989个汉字,不多一个,不少一个。
他要写到什么时候?在这个特别愚蠢的地方。旅人伸了一个懒腰。他的脸庞在黄昏的光照下透着些许神秘。旅人并不能理解他的所为,但喜欢这种“有条不紊”--这是人唯一能超脱自身存在的法门。
旅人确信:哪怕某日我瞎了双目,借助于这几个汉字的力量,我依然可以在无尽的黑暗中辨认出弄城的面貌,或许那时,我能真正知晓这城与那唯一的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