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给书呆子下过定义;普通总把喜欢念书而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叫做书呆子。
然而在这种广泛的定义之下,书呆子又可分为许多种类,甚至于有性质恰恰相反的。据我所知,有不治家人生产的书呆子,同时也有视财如命的书呆子;有不近女色的书呆子,同时也有“沙蒂主义”[i]的书呆子。
依我们看来,“呆”的意义范围尽可以看得更大些。凡是喜欢读书做文章,而不肯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和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业,去博取安富尊荣者,都可认为书呆子。依着这样说法,世间的书呆子似乎不少;但若仔细观察,却又不像始料的那样多。世间只有极少数人能像教徒殉道一般地殉呆,至死而不变,强哉矫[ii]。这种人可以称为“呆之圣者也”。又有颇少数的人,为饥寒所迫,不能不稍稍牺牲他们的兴趣,然而大体上还不至于失了平日的操守。这种人可以称为“呆之贤者也”。我们对于前者,固然愿意买丝绣之;对于后者,也并不忍苛责。波特莱尔[iii]的诗有云:“饥肠辘辘佯为饱,热泪汪汪强作欢;沿户违心歌下里,媚人无奈博三餐!”我们将为此种人痛哭之不暇,还能忍心苛责他们吗?
书呆子自有其乐趣,也许还可以说是其乐无穷。我没有达到纯呆的境界,不敢妄拟,怕的是唐突呆贤,污蔑呆圣。但是我敢断言,书呆子是能自得其乐的。不然则难道巢父、许由[iv]、务光[v]、严子陵[vi]、陶渊明、林逋[vii]一班人都是镇日价哭丧着脸不成?只有冒充书呆子的人是苦的:身在黉宫[viii],心存廊庙[ix];日谈守黑[x],夜梦飞黄[xi]。某老同学新膺部长,而自顾故我依然,不免一气;某晚辈扶摇直上,而自己则曳尾涂中[xii],又不免一气。蠖屈[xiii]非不求伸,但是,待字[xiv]闺中二十年,为免“千拣万拣,拣个破油盏”之诮,实有不能随便出阁的苦衷。这种坐牢式的生活,其苦可想而见。
事实上,做书呆子也是很难的。即使你甘心过那种“田园一蚊睫,书卷百牛腰”[xv]的生活,你的父母、兄弟、妻子,以至表兄的连襟的干儿子,却都巴望你“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xvi]。苏秦奔走七国,凭着寸厚的脸皮去碰了许多钉子,固然因为他自己热中利禄,却也有几分是由于他有一个不下机的妻,一个不为炊的嫂,和一对不以为子的父母。《晋书·王戎传》里说,“衍口未尝言钱,妇令婢以钱绕床下,衍晨下,不得出,呼婢曰,举却阿堵物[xvii]。”咱们知道,王衍初官元城令,累迁至司徒,岂是讨厌铜臭的人物?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假书呆子。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贤内助的熏陶既久,一朝恍然大悟,于是鄙薄巢由[xviii],钦崇石邓[xix],前后判若两人。由此看来,若真要做一世的书呆子,而不中途失节,古井兴波[xx],至少须得找一个女书呆子来做太太,那位“不因人热”[xxi]的梁鸿,假使没有一个“鹿车共挽”[xxii]的孟光来和他搭配,他究竟能够安然隐居于霸陵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