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以来,书呆子的外界刺激确是更多了。在这大学教授的收入不如一个理发匠,中学教员的收入不如一个洋车夫的时代,更显得书呆子无能。汽车司机是要经过相当训练的,而且须是年富力强,有些书呆子干不了,那是可原谅的。但是,连汽车公司的买办和转运公司的掌柜也都做不来吗?经济系的毕业生走仰光,月入二千元;化学系的学生入药厂,月入一千元;工科的学生入交通界或工厂,月入五六百元至一二千元不等;而他们的老师的收入却都几乎不能糊口,“饱”还勉强,“温”则大有问题。弟子能做的事老师也该能做:“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这又无非是呆的表现。一位中学教员告诉我,他们学校的一个工友有了高就,是迤西某厂的什么长,月薪三百元,津贴在外。另一位朋友告诉我,迤西某厂的厨子月薪千元,供膳宿(世间哪有不供膳宿的厨子?)。教育界中会做饭菜的人不少,然而没有听见他们当厨子去,这恐怕是许多人所不能了解的。
我说抗战以来书呆子的刺激更多,并不是说他们看见别人发财,由羡生妒,由妒生恨。假使是这样,他们也就不成其为书呆子了。甚至于受了挑扁担的张三或做小工的李四的奚落,如果你是一个呆圣,也没有可以生气的理由。最堪痛哭者还是亲人的怨怼。甲先生的家里说:“人家小学未毕业,现在做了某某处的营业部长,已经赚了几十万了,你在外国留学十年,现在不过做个穷教授!”乙先生的家里说:“李阿狗一个字不认得,现在专走广州湾挑扁担,已有几千元的积蓄了;你是大学毕业生,现在却连父母都养不起!”学位和金钱似乎没有必然的联系,然而家里人并不和你讲逻辑,反正供给你读了十余年以至二十余年的书是事实,而你现在非但不能翻本,连利息都赚不够也是事实。
太太和先生的志同道合也是有限度的。正在三旬九食[xxiii]仰屋[xxiv]踟蹰之际,忽然某巨公三顾茅庐,太太拔钗沽酒,杀鸡为黍,兴高采烈,如见窖金。等到先生敬谢不敏之后,某巨公一场扫兴还是小事,心上人珠泪盈眶,虽呆圣亦岂能无动于衷?至于兼课兼事,在这年头儿,更是无伤于廉,然而竟然有辞绝不干者,其愚尤不可及。太太的埋怨,除了和他一样呆的人外,谁不表示同情?所以我们说,这年头儿的书呆子加倍难做。“时穷节乃见”[xxv],咱们等着瞧那一班自命为书呆子的人们,谁能通过这大时代的试金石。
(一九四二年《星期评论》)
[i] 英文Sadism,色情狂。
[ii] 《中庸》:“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矫,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