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老妈子,就是女佣。“老妈子”并不一定老,有六十岁的老老妈,也有十八岁的“小老妈”。先把定义说明了,省得下文引起误会。
用老妈子不一定是摆阔,尤其是为社会服务的人,他们的用老妈子,实在合于涂尔干的社会分工论。她本来要为她自己煮饭吃的,何妨为我们多下一合米[1]?她本来要为她自己洗衣裳的,何妨为我们多洗三五件?省下我们的劳力,做些有益于人群的事情。
好的老妈子是真好。每天照例该做的事,她绝对用不着你关照一声。偶然有些临时预备的事,你没有开口,她已经给你预备下了。你在出门以前,她一声不响地给你擦皮鞋;你在回家以后,她又会一声不响地给你摺好了你换下来的衣服。她以一身而兼保姆、厨子、花匠、清道夫诸职,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她的工资只有国币伍元。看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你不能说她是为了区区五元钱而忙,只能说她是对于工作有兴趣,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每逢过年过节,她换了一身新衣服,来向你鞠一个九十度的躬,令你周身松快。谁说不是呢?好的老妈子是真好!
抗战几年以后,情形大不相同了。并不是说国难时期没有好的老妈子,只是说我们这些寒儒用不起好的。我们既不能花千元的“月薪”,又不能天天打牌来满足她的“需要”,不得已而思其次,就只好找一个初出茅庐的乡下人,或少年龙钟的城里人来充数了。天哪!就是这样的下驷[2]之才,每月工资国币三百元,连伙食算起来,也就占了我们每月收入的半数!但是,正因为它占了你每月收入的半数,所以你应该用下驷之才!如果它只占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你倒反不愁没有好的老妈子可用了。
不会捉老鼠的猫儿也会吃鱼和牛肉,同理,不会做事的老妈子也会“揩油”。狡猾的,她会买十二两报一斤[3];平凡的,她也会用了十元报十五。不过,其中也未尝没有忠厚的:譬如你给她一百元买菜去,她回来报账给你听,猪肉三十元,豆腐八元,白菜十三元,西红柿二十元,余款三十一元。其实余款该是二十九元,她还多缴还你二元。——但是,天晓得这二元钱是怎样多出来的!
清洁和整齐,在某一些“下驷”看来,即使不是咄咄怪事,至少也是多余的事,尤其是每天买不起四两肉的人也讲究清洁,除了几本破书之外别无长物的人也讲究整齐,在她们看来简直是发疯。她们能举出许多实例来告诉你:某家天天吃的是山珍海错,也不妨在鲍鱼汤里加上两只清炖苍蝇;某家住的是高堂大厦,睡的是蓝笋象床,也不妨在屋角堆些碎绸零缎让耗子做窠,在地板上留些果皮表示哥儿们常常有的吃零食。穷措大们[4]简直没有见过世面,只像李阿毛的儿子,读了两本小学教科书,就回家去教人拾掇,宣传卫生!
如果用的是“小老妈”,有时更令你头疼。当她初出茅庐的时候,自然是很好用的,甚至于跟太太学会了做几样好菜,客来不用主妇亲自上厨房;又从太太那里念了两本书,认识了一千几百个字,补偿童年所应受的智育和德育。由此感恩图报,立誓终身相随。谁知她在城里居住不上半年,已经由红裤变为蓝裤,由纱袜变为丝袜,渐渐地又套上一件旗袍。于是她平日所模仿的太太渐渐被她认为落伍,不够摩登,而主人的家庭也被认为太窄,使她回旋不得。于是风流事儿来了:看中张君瑞者不是莺莺小姐,而是红娘;幽会的地方不在西厢而在逆旅[5]。再过一两个星期,她会向你辞职,或竟悄然作冥冥之飞鸿。再过一年半载,你会在街上遇着一位漂亮太太,和她挽臂的“骑士”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翩翩少年。她会请主人和主妇上馆子,吃大菜,一则表示她阔气,二则在衣冠相形之下,大有主仆易位之势,也能令她吐气扬眉。那时节,你一定啼笑皆非,只好举杯祝他们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