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写了一篇《穷》,今天想要写一篇《富》。“穷”容易写而“富”难写;因为我曾经穷过去,却不曾富过来。曹雪芹如果不是大富人家的子弟,绝对描写不出荣宁两府和大观园。在地狱里做惯了囚徒的人,他所想象的天堂,至多只是刀山上铺上棉絮,可以安眠;油锅下拔去干柴,可以洗澡。穷人谈富,若不是坐井观天,就是隔靴搔痒。不过,《琐语》一切的话都是胡说,却也不妨观它一观,搔它一搔。
致富不难,不过首先得把你的性情彻底改造。你大约听见过,某一位富翁永远不肯划一根洋火给客人吸烟,他只用一支香来替代。你若说一根洋火能值几何,你有了这种见解而还希望致富,就难如登天了。点一支香给客人吸烟,这还只是太平时代的故事;现在是非常时期,富翁压根儿不让你吸烟。我有一次拜访一位几千万的财主,他口里叫“茶来”,十分钟后茶仍不来,我觉得心里难过,希望他不再叫“烟来”。我果然如愿,他终于不让“烟来”二字出口。等一会儿,他的小姐回来了,居然倒给我一杯茶;又等一会儿,阿弥陀佛,他的如夫人[1]回来了,居然递给我一盒颇好的香烟。我忽然悟出一种哲学:只有如夫人才有“破悭”的神通!我又听说另一家财主,他招待客人的香烟都有记录,每人只许吸一支,且以一次为限。下次你介绍一个朋友去见他,就只有你那朋友有吸一支烟的权利,你本人休想染指。这些吸烟的故事只算是第一个例,聪明的读者自能由此类推,举出许多悭吝的故事来。莫里哀所描写的瞎扒干先生[2]连一个good morning都只是“借给”的,不是“赠与”的。我们讥笑他们“一毛不拔”,他们却自以为无毛可拔。在他们看来,世上最刺耳的字眼就是一个“富”字。承认了这一个字不啻画上了杀人的口供,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你若猜想富翁享受的是物质生活,这就错了;他们过的只是精神生活。每天晚上抱着保险箱睡觉,心里念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于是恍惚地看见那保险箱幻成一个天堂,里面应有尽有,就觉得心满意足了。拿一文钱去换一样吃的东西,反足以令他的精神感受痛苦。如果他死的时候,他的财产分毫未动,他也就甘心瞑目;如果他把财产用了一半他才死去,他实在是死有余憾。他对于他的财产,可以说是有一种很纯洁的爱情:他的爱情是“给与”的,并不希望对方有任何酬报。如果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意淫”,那么,守财奴对于物质的享受也可以说是“意享”。“意享”是神仙的高趣;不看见玉皇大帝也只享受人间的香火,并没有把三牲吃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