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龙虫并雕斋琐语》070 津门小厄(1)

龙虫并雕斋琐语 作者:王力


北平在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沦陷,我们一家三口在二十九日就离开了清华园,搬到朱光潜先生家里去住。直住到了九月十日(?),才得到了曾远荣先生的口头秘密通知,清华决定迁校长沙,希望同人趁早南下。那时由北平到天津的火车已恢复了。清华推举了一位教授和一位助教(这位助教后来成了地下工作的中坚分子)租定了天津的六国饭店,招待我们。我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决定就走。但是,听见敌人检查得很厉害,动不动就把人扣留起来,审问,拷打,以至于杀戮,所以我们都不免有戒心。许多人都劝我们不可携带片纸只字,因为有某人带一本书,被他们连人带书扣留下来,等到有工夫看完那书,才放他走。这倒好办,我把大部分的书都留在北平,几部要用的书就交邮局。但是,我们又听人家说起两种危险,都是我们没法子避免的:第一,没有小孩的夫妇容易被扣留,而我们当时正是没有小孩的夫妇;第二,学生容易被扣留,而我的兄弟正是师大二年级的学生。

我们终于不顾一切,在九月十四日下午离开了北平。大约四点多钟到了天津。我们的行李是三个皮箱子,一个铺盖,一个藤篮。下车时,我两手提着两个皮箱子,妻提着一只小箱子,兄弟提着藤篮,铺盖交给脚夫。出站时,兄弟跟着脚夫走在前头。我在后面看见一个日本军官站在高处,拿着棍子,看中了哪个人,棍子一指,底下两个中国人就把那被看中的人轻轻地拉在一旁,让他加入那不幸的行列,我很担心我的兄弟变了那可诅咒的棍子的目标。谁知他却是人急智生,看见前面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他连忙赶上去,和她并肩而行,于是他这一个假丈夫竟昂然地走过去了。其次轮着我夫妇二人,我们故意不看那根棍子,然而那两个中国人并不管我们看不看,只轻轻地一拉,我们也就只好走到那不幸的行列里去。我们注意到那行列里有老同事高崇熙先生先在。然而高先生也有脱身的妙计:不知道他和那两个中国人说了些什么,结果是放他走了。另一个中国人来安慰我们,叫大家不要怕,只带去问几句话就会放出来的。

旅客走完了,剩下这不幸的一群,大约有四五十个人,被日本兵两边押着,往他们的宪兵司令部走。他们的宪兵司令部在某银行仓库,离车站有六七里之遥。妻很镇定,除了小皮箱之外,一个竹制的帐顶和一把雨伞还在手里不放松。我那两只箱子在起初一二里路的时候觉得还轻,以后每走一里就觉得重一倍,到了那仓库,已经手酸得几乎拿不动。好容易到了,还得上楼!若不是怕南下后没有衣服穿,我早已把它们抛弃了。

到了楼上,说要先问妇女。他们叫男的都蹲在地板上。其中有几个人作揖打躬,恳求释放。不到两分钟,妻来叫我。原来妻对他们说“我是和我丈夫同来的”,于是他们就不询问妻子而要询问丈夫。我跟着妻进了一个隔壁的房间里。

一个日本军官,一个翻译员,两个检查员。问答开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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