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前天收到了他的死讯。他死在日本人的枪下,他的死令我父母十分紧张。”即使在说一个人的死,他的头在张彩妮面前也始终低垂着,仿佛,他只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催促我做最后一次努力,他们说,他们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息在鼻子尖飘荡。他们说,他们想在这股气味到达他们的身体里面之前,看到我们的婚姻,看到你走进我们家的大门。我父亲,还提到了东清湾,提到了日本人的监狱。父亲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都能闻到从监狱里散发出来的死亡的味道。父亲说那股味道是玉米沤烂的味道。”
张彩妮看着他低垂的头,那个被雨水淋得像是一团水草的头颅,不断地有水滴滑落,她想象不到,在雨水浸泡的路途中,木匠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应对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的。她闭上眼睛,试图想去倾听路途中传来的木匠的声音,哪怕是车轮碾过泥泞道路的声音。她没有听到。她只听到了木匠粗重的呼吸声,她睁开眼,木匠的头仍在顽强地滴落着不屈的水滴。“死亡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张彩妮说,“但是在这里,我还没有听到,我也没有闻到。关于东清湾,你们又知道多少?我的耳朵能够辨别一切。”
木匠终于忍耐不住,他说出了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的一句话:“我觉得你就像是你爹。”雨声和雨天的昏暗减轻了木匠语气中的愤怒。
争吵是那次会面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木匠突然间丧失了控制力,他木纳的形象一扫而光,他用最恶毒的一句话结束了他艰难的努力,他说:“我会忘掉你的。”
在长达数年的光阴中,那句话就像是一片厚厚的叶子,艰涩地遮蔽住木匠的生命。忘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是一句不能实现的诺言。而相对于张彩妮,那句话需要她用相当长的时间去抚慰,那是她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木匠不顾路途的辛劳,不顾绵绵不绝的阴雨,在夜幕之中绝望地离开了东清湾。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孤独的背景,张彩妮背转身去,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在木匠伤心离去的日子里,外表上看,张彩妮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痛。她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倾听上,她是东清湾忠诚的守护者,她在守护着所有人的声音,那些声音在她的内心喧哗着,骚动着,占据了她身体的各个角落,而木匠给她带来的悲伤只能偶尔从幽暗的角落里浮现出来,针一样刺痛一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