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尽管正酒还没开始,但热闹已经开始了,远方的亲戚提前来了。院子里燃着噼啪作响的篝火,夹着尾巴寻找骨头的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人声鼎沸吆五喝六,有人胆怯有人得意有人激动有人不知所以。
第一遍鸡叫过后,范若昌才把所有的亲戚安顿好。虽然有若奎和尹得高陪他们,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丢下他们不管不好。
他踮起脚尖走进内室,把桐油灯放在红彤彤的柜子上,俯下身去看看儿子,眼里盈满了爱意和感激。比刚生下来的时候好看多了,皮肤下长出一层脂肪,皮肤稍微舒展些了。但他的到来仍让他感到几分神秘。看不出哪里像自己,但他知道这条弱小的、呼吸很轻的生命和自己一脉相承。此时那位作出巨大贡献的母亲背对他睡得正香,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他对生下来才一个月的儿子比对她还熟悉些。二太太名叫杨玉环。只有小户人家、读书不多的人才会取这样的名字。大概是无意中听什么人说起过,只感觉好听,却不知道它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拥有过,等自己有了女儿,便大言不惭地用起来。
范若昌知道杨玉环是谁,但他从没有过当皇帝的感觉。他是从戏文里知道的。临产期间他就和她分床了。她和儿子睡里间,他睡外间。
躺到床上,一下想那条无辜的蛇。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想它,尤其是想它和儿子有什么联系,仿佛任何一种联想都会加重这种联系。入睡后,没过多久,似乎仅仅过了几秒钟,蟒蛇钻到屋里来了。冷冷的月光洒在板壁上。月亮他看得很清楚,因为没有屋顶,但要想看到天空,目光还得穿过竹林、芭蕉林、蜘蛛网、衣服、灰蒙蒙的雨。他看见天上只有一颗星星,但特别璀璨。蟒蛇像老人一样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它的伤口肿了,还在淌血,但它用手拍了一下,伤口就愈合了。它不完全是一条蛇,有手,还能像人一样自如地站立起来行走。它朝他弯下腰,像是在辨认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它的嘴几乎就要触碰到他的脸上。这使他浑身冰凉,牙齿打战。出于自卫,他拼命往被子里钻。蟒蛇没有责怪他,给他加了一床棉絮。他感觉出来了,这不是蟒蛇,这是大太太。她的身体还是蛇身,但脸是她临死前那张脸。她给他盖上棉絮后,又给他加了一块毯子,但这块毯子不是羊毛的,而是用土做的。她在土做的毯子上又加盖了一层土,压得他不能呼吸。他想自己就要死了,他拼命往外面钻。但土又厚又重,他双手双脚一点劲儿也没有,连薄薄的一层布都没法掀开。迷糊当中,他发现自己手里有把铲子,埋在泥土里的不是他,而是大太太!他有些惊讶,但并不觉得奇怪,她已经死了嘛,是应该把她埋掉。但躺在下面的“人”脸是大太太的,钻出地面的尾巴却是蟒蛇。哪能把她和蛇埋在一起呢?他准备把她和蛇分开,大太太满面笑容:“若昌,你还没看出来吗,我就是它,它就是我。”他问:“子弹把你打穿了吧?若奎就是爱打枪,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大太太说:“不要紧,早就好了。”场景已经变了,不再是埋葬,而是在地里干活。他掏沟,她撒种。但他知道,她已经死了,迟早会离开自己。不远处放着她的棺材,有人在给棺材刷漆。他故意挡在她前面,以免她看见它。但她不知怎么越过了他,朝棺材走去,并不害怕,就像回家一样,她说:“若昌,我走了。”声音非常清晰。他想留住她,伸出双手去拉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屋子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