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闭塞的小城。
不知沿袭于何时,无论是整座县城还是县城里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都习惯用一道土墙或者篱笆围起来。县城最外面一圈几公里方圆的大围子叫城墙,城内各户人家的小围子叫院墙。在当时的县城,还残留着一段无从考证朝代的土城墙和四座修筑于明代的拱形城门。连接四座城门的,是两条互相垂直贯穿县城东西和南北的街道。县城里只有这两条主要街道,以它们相交的十字路口为起点,被分别叫做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和北大街。四条大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沿街林立了一些店铺,如粮店、煤店、药店、蔬菜店,肉铺、饭铺、杂货铺、理发铺等等,原先大部分是私营的,后来经公私合营后都改造为国营单位了。那些店铺的背后掩隐着民居,一座又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土院,由纵横交错的窄窄的小巷连接成一片,如蛛网一般,又像是一副不太规整的棋盘。小巷子全部是土路,居民们为了雪天防滑又在土路上铺了一层煤渣。在干燥的西北,遇到刮风天或者有行人走过时,巷子里便腾起一阵烟尘,因此小城的上空总是灰蒙蒙的。七零八落的小巷和民居之间,还夹杂了一些小作坊,比如磨面粉的,压面条的,磨豆腐的,做裁缝的,砸烟囱的,卖浆水面的等等。这些开作坊的人家,只有磨豆腐的和卖浆水面的两家是外来户,他们各自住在有三两间平房的小院里,家里除了堆放着简陋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一家子还有娃娃、大人四五口子,那院子便嘈杂而拥挤不堪。说磨豆腐的和卖浆水面的两家是外来户,也不十分确切。那两户人家原先都是县城里的汉子娶了外省的女人,成亲几年后男人又死了,拖娃带崽的外省女人才在县城里自顶了门户自谋了生路,操着一腔外地口音吆五喝六地做小买卖,居民们也就把他们当成外来户了。
磨豆腐的是个河南女人,很勤快,又因为她是寡妇,且先后死过两个男人,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一个瞎眼婆婆,生活担子重,心事也特别重。她总是把自己搞得很忙碌,每天都工作到后半夜:把泡胀的豆子磨碎,过滤,烧浆,点卤水,再把点好的豆腐用纱布袋子装上吊起来,等水分快滤干了,又用模板擀平,在上面压上重物,等第二天早晨豆腐就做成了。有时(比如逢年过节)她还卤制一些豆腐干。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河南女人一大早推着三轮车出门,豆腐放在车上,盖了湿白布挡灰尘,又清爽又卫生。她推着车沿大街小巷穿梭叫喊:“豆腐嘞!买豆腐!”脆脆的嗓音很好听。想买豆腐的人闻声出门,放下一角钱或者两角钱,能买一大块豆腐。如果她偶尔某个晚上睡得早了,就很容易深夜里失眠,辗转反侧,然后想起从河南逃荒到西北的苦难岁月,想起先后死了的两个男人,再哭上一阵子,哭自己的命。她不知道将来阎王爷见到她时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让她的两个死鬼男人将她锯成两片分了去。翻来覆去想一遍,天也就蒙蒙亮了,于是她起身推车出门,并把原本可以留下自家吃的豆渣也带出去,给每个买豆腐的主顾送上小半碗。连豆腐带豆渣,回家添上些白菜和杂面,够做两顿饭的。因此街坊们从不歧视这个寡妇,她的生意总是特别好。时间一长,河南女人慢慢放宽心了。她认为自己这样行善,这样有人缘,将来阎王爷总会饶恕她,不让她的两个死鬼男人将她锯成两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