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咏大赛之后不久就是全校运动会。哥哥居然也报了个项目:男子跳远。据我所知他只是小学时干过这营生,谁知他又吃错什么药了呢?最近他明显的有什么心事瞒着我,总显得很疲惫,常常失眠的样子。偶尔去他那里一趟,便看到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不过他最近倒是忽然爱好起整洁来,小窝常收拾得挺惬意。我发现男的一过三十就变得不可捉摸,特别是这个时代的男人。
更没想到小雪报了个女子一千米,本来袁敏、郑轩他们还愁没人报呢,这项目整整空了两天。郎玉生便低声说:“她这是想捞回面子,上次赛歌儿不是栽了吗?”听见的瞧她一眼,都没有附和。
我报了个女子一百米短跑。学校的运动服不够,进了趟城也没买上合适的,正愁,回宿舍一看却有套洗得干净、叠得齐整的浅蓝色运动衣放在我床头。王妮妮斜我一眼:“郗小雪给你送来的。”又嘻嘻一笑,“你们两口子怎么啦?打架啦?”弄得我啼笑皆非。王妮妮又很正经地说,“郑轩找过你好几次,那样子失魂落魄的。”“别胡说!”“真的,唐放前两天也找过你。哎呀呀,怎么就没人找我呀?”王妮妮伸开两条小胖胳膊,愁眉苦脸地嚷着。“妮妮,他们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们有事能告诉我吗?”王妮妮扔过来一块巧克力糖,自己又吞了一颗,呜噜不清地说,“我看他们也没什么事。无非看你有才,长得好看,想找茬儿跟你多聊聊罢了!”王妮妮老是这样没正经,谁对她都毫无办法。我便换话题说:“妮妮,你天天吃巧克力哪儿来的钱?”“那还用问,可以这样记一笔分录嘛,借:妮妮的巧克力;贷:老头子的钱包……”正说笑着,郑轩敲门进来,果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腋下夹着包衣服,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方菁,听说你没有运动服,这是从外系借来的,你穿了试试!”我急忙谢过他的好意,告诉他我已有了,他便呆呆的不知说什么好。王妮妮在一旁当然饶不过他:“咱们新党员大班长可真够关心群众的!告诉你,张丹那儿还缺一双运动鞋,你快去想想办法!”说得郑轩待不住,只好走了。我暗想妮妮倒是消息灵通,郑轩何时入的党,我竟不知道。
操场上早已人声鼎沸,数十面彩旗飞舞。主席台上委员们已基本到齐,几个体育老师轮流在高音喇叭里亮着嗓子。操场边热热闹闹地全挤满了人,好多当地居民也赶来看热闹了。当地人的肤色都是茶褐色的,像阿圭那样,因此一眼便辨得出。个子又矮,又爱哇啦哇啦地叫,更让操场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在人丛中一眼认出小雪:她穿一身雪白的运动服,只在外侧腿、臂部镶有一条鲜明的红线,头发仍被那对红色装饰珠束着。这身白衣服配着她那忧郁的神情,显得特别楚楚动人。很多人的眼光都停在她身上,她似乎无所觉察,只呆呆地站着,和人群保持一定距离,遥遥地望着海。我忽然有个极强烈的感觉:她和海很亲近!仿佛远远比和人要亲近得多!她好像和那遥远的海有着一种神秘的默契——他们在互相呼唤着。她的内心世界无法识破,她那双黑天鹅绒一般的眼睛便是遮蔽她内心的帷幕。她站在那儿,像一棵安静的孤零零的植物。
近来我们很少正面碰到过,偶尔碰见了,我也不睬她,她脸上就掠过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惶,那神情简直是对我的一种折磨,我只好尽量回避她。然而,她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力我却无法回避。她依然占据着我的生活,悄悄地给予我各种方便,各种小小的柔情,我明白我无法摆脱她——她早已成为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了。女子一千米项目拖到下午才进行。第一圈儿,小雪遥遥领先。大概她身子比旁人轻许多,因此跑起来像在飞。远远望去,那一身白色确实好看,周围便有不少人在打听。哥哥心不在焉地看着比赛不知在想什么。刚才跳远时他也是心不在焉地没踏上跳板,落了个倒数第一。最近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像什么也无法打动他。那天晚上我哭得他慌了神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问我,我只字不说,急得他暴跳如雷。到了儿我哭累了,倒在他的床上沉沉睡去,害得他躺了一夜椅子。哥哥这个人,表面上稀里糊涂,其实是个极严肃的人,只不过岁月把他少年时的那种愤世嫉俗转化成为一种更为冷峻的东西,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表现出来。不了解他的人常认为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乐天派,他也很愿意并很习惯被人们这么认为。如果谁真的识破了他,他大概倒是会比较恼恨。“在彻悟人生之后倒会很轻松地活着。”他那天这样劝我,以为我不懂,需要解释,所以又说了一句:“感情上的悲观主义者常常庸人自扰。如果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理智上的悲观主义者,你对待生活便会很乐观了。”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他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他有热情,一种不断被惰性所困扰的热情;他有脾气,一种显然修炼不到家的“老小孩儿”脾气。别看他平时像只温和的大海豚,暴怒起来他也会突然变成一只雄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