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杜甫
杜甫的时代——安史大乱与诗人的觉醒——杜甫的生平——他的诗的三个时代——“李邕愿识面”的时代——安史乱中的所作——诗人的苦难与时代的苦难——真实的伟大的精神——晚年的恬静的生活——具着赤子之心的诗人
一
杜甫既归不到上面开元、天宝的时代,也归不到下面的大历十子的时代里去。杜甫是在天宝的末叶,到大历的初期,最显出他的好身手来的,这时代有十六年755—770。我们可以名此时代为杜甫时代。这时代的大枢纽,便是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的安禄山的变乱。这个大变乱,把杜甫锤炼成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这个大变乱也把一切开元、天宝的气象都改换了一个样子。
开、天有四十年的升平,所谓“兵气销为日月光”者差可拟之,然升平既久,人不知兵。霹雳一声,忽然有一个大变乱无端而起。安禄山举兵于渔阳,统蕃、汉兵马四十余万,浩浩荡荡,杀奔长安而来。破潼关,陷东京,如入无人之境。第二年的正月,他便称帝。六月,明皇便仓皇奔蜀。等到勤王的兵集合时,主客之势,差不多是倒换了过来。又一年,安禄山被杀,然兵事还不曾全定。自此天下元气大伤,整个政治的局面,完全改了另一种式样。中央政府渐渐失去了控御的能力,骄兵悍将,人人得以割据一方,自我为政。所谓藩镇之祸,便自此始。杜甫便在这个兵连祸结,天下鼎沸的时代,将自己所身受的,所观察到的,一一捉入他的苦吟的诗篇里去。这使他的诗,被称为伟大的“诗史”。差不多整个痛苦的时代,都表现在他的诗里了。
这两个时代,太不相同了。前者是“晓日荔枝红”,“霓裳羽衣舞”,沉酣于音乐、舞蹈、醇酒、妇人之中,流连于山光水色之际,园苑花林之内,不仅万人之上的皇帝如此,即个个平民们也无不如此。金龟换酒,旗亭画壁,诗人们更是无思无虑的称心称意的在宛转的歌唱着。虽有愁叹,那却是轻喟,那却是没名的感慨,并不是什么深忧剧痛。虽有悲歌,那却是出之于无聊的人生的苦闷里的,却是叹息于个人功名利达的不遂意的。但在后者的一个时代里,却完全不对了!渔阳鼙鼓,惊醒了四十年来的繁华梦。开、天的黄金时代的诗人们个个都饱受了刺激。他们不得不把迷糊的醉眼,回顾到人世间来。他们不得不放弃了个人的富贵利达的观念,而去挂念到另一个痛苦的广大的社会。他们不得不把无聊的歌唱停止了下来,而执笔去写另一种的更远为伟大的诗篇。他们不得不把吟风弄月,游山玩水的清兴遏止住了,而去西奔东跑,以求自己的安全与衣食。于是全般的诗坛的作风,也都变更了过来。由天际的空想,变到人间的写实。由只有个人的观念,变到知道顾及社会的苦难。由写山水的清音,变到人民的流离痛苦的描状。这岂止是一个小小的改革而已。杜甫便是全般代表了这个伟大的改革运动的。他是这个运动的先锋,也是这个运动的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