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第二十三回,大自然的春天催发着宝玉和黛玉的青春的觉醒与萌动。古今小说戏曲,用语言赋予这种朦朦胧胧的不自在、烦闷、心事以更加鲜明的形式——自古以来文学就起这种“坏作用”,奈何!黛玉同样也共鸣于爱情的诗文,但黛玉又害怕着这爱情的语言。宝玉初则说:“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不但面红耳赤而且嗔怒,斥之为“淫词艳曲”“混帐话”,并扬言要向“上”汇报。继则二十六回,宝玉又引用《西厢记》上的更加露骨的调情的话:“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把黛玉甚至气哭了。与此同时,黛玉自己却私下与这些“淫词艳曲”共鸣,为《牡丹亭》上的一些句子“如醉如痴”“眼中落泪”,甚至自己叹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是公认黛玉率真,表里如一,不会拐弯吗?为什么在爱情文学语言上变得人前一面、人后一面、“两面派”起来?就因为“万恶淫为首”的道德观念特别是这种观念对于女性的威慑力量大大地超过了其他一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准则。这种严格抑制爱情特别是女性的情爱的道德准则比起其他准则来更为普及,更获得普遍的认同,更得到广泛的乃至自发的维护。时至今日,抓“生活问题”仍是把人搞臭的捷径。时至今日,在农村,抓奸之类的事仍然是既有吸引力刺激性又给人以道德满足的盛事。讲了那么多仁义道德,这方面的监督压制却成了首要核心,确实值得从生理学、心理学、伦理学、文化学各个层面予以认真分析。同时这也说明,一种非人性的规范的权威,必然造就出一大批两面派来。不仅贾珍贾琏之流是两面派,口头上讲仁义道德,行为上男盗女娼,而且连孤标傲世、富有叛道精神的林黛玉,也不敢公然将规范突破得太多。封建社会的人特别是女人,认为“淫”的罪恶甚至超过图财害命,这种观念确实十分惊人。顺便提一下,在“弄权铁槛寺”时声明自己不相信“阴司地狱报应”,因而无所不能为的凤姐,为什么对贾瑞的调情下如此的毒手?除了生性狠毒以外,也还因为,王熙凤坚信自己对贾瑞的残酷做法是正义的。贾瑞调情调到自己头上,是最大的“禽兽”行为,也是对自己的最大侮辱(试想宝玉黛玉如此深情,但宝玉引用一句“艳词”,仍被黛玉认为是“欺负了自己”),所以凤姐一经发现,立即下决心:“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