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不写那种零打碎敲的小文章分散和稀释我的感情,我决定写一篇大文章献给母亲,写一部长篇小说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母亲一辈子没唱过一次歌,连哼一句小调都没有,但母亲之歌在天上轰鸣,宛若惊雷滚滚;母亲的歌唱在地下回响,犹如岩浆奔涌。我憋足了劲要在这部书里为母亲歌唱,更狂妄地想为天下的母亲歌唱。按照我个人的习惯,每写一部作品之前,先要起好题目,让一个响亮的名字把气提起来,让一个鲜活的、富有象征意味的画面在脑海里团团旋转,如我的《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红蝗》,等等。这部我自认为的大书该起一个什么名字呢?突然,那个“老祖母”的雕像闪烁着青铜的沉重光芒矗立在我的面前,于是就有了书名。歌唱母亲,应该歌唱母亲的勤劳、母亲的勇敢、母亲的善良、母亲的正直、母亲的无私……更应该歌唱母爱产生的根本。母亲之恩,大莫大过养育之恩。养用什么养?育用什么育?用臀,用乳。“丰”者,丰满美好也,用“丰”字来修饰乳,来限制乳,无论从美学上还是道德上,大概都无关碍,都不会污人洁目。此书名的问题是出在“肥臀”上,我看过的几篇批评文章锐利的矛头也确是直指着“肥臀”的。“肥”者,多脂肪也。“肤革充盈,人之肥也”。“臀”者,屁股也,也可引申为生殖器官。所以我认为“肥臀”原本是一个中性的偏正结构的词组,并无明显的贬义,而具有实事求是、准确状物的风采,在崇尚肥腴的盛唐,也可能甚至是一种赞美的形容,只是到了近代,才成为一个令正人君子们感到扎眼的字眼。实际上这“扎眼”,潜意识里是本能的冲动,浅一些的层次里也有审美的愉悦。即如批评家所担忧的,如果出版者用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做了书的封面,作者心里会怎么想呢?我想,真用了丰乳肥臀的庄严美女做了我书的封面,我认为也没什么。断臂的维纳斯随处可见,裸体的雕塑、油画、摄影也不稀罕。衣服绝对挡不住淫荡的眼睛,面对着不穿衣服的美女,也不可能人人都成为流氓犯。
这就是我为什么将此书命名为《丰乳肥臀》的解释之二。
郭沫若把地球比做母亲,艾特玛托夫把母亲比做大地。这些比喻,很难说其准确,但总是让我们感动。一旦把母亲和大地联系在一起,我的眼前便一望无垠地展开了高密东北乡广袤的土地,清清的河水在那片土地上流淌,繁茂的庄稼在那片土地上生长。既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更有“天地厚德以载万物”。母亲其实也是大地之子,母亲并不是大地,但母亲具有大地的品格——厚德载物。任劳任怨,默默无言,无私奉献,大言希声,大象无形,大之至哉!所以为母亲歌唱必须为大地歌唱,因此歌唱母亲也就是歌唱大地。
我在《丰乳肥臀》中描述了高密东北乡从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原变成繁华市镇的历史。描写了这块土地的百年变迁,母亲们和她们的儿女们在这片土地上苦苦地煎熬着、不屈地挣扎着,她们的血泪浸透了黑色的大地又汇成了滔滔的河流。当然她们也有幸福和欢笑,她们伴随着人类的步伐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也在缓慢地进步,每前进一步都要用血泪把脚下的土地浸透,但毕竟是在前进。只要大地不沉就能产出五谷,只要有女人就有丰乳就有肥臀就有母亲,人类就能生生不息。人类总是在绝望中奋起,总是在没有路时踩出路,总是渴望着幸福奔向光明,犹如飞蛾扑火。在火与血中,在一代接一代的牺牲中,小脚解放了乃至即将绝迹了,新法接生了婴儿不再诞生在街上扫来的尘土中如我那样,乳罩产生了为了健康也为了审美,人民当家做主了尽管还有贪污还有腐败。尽管文明也带来了环境污染,物质的进步也带来了道德的沦丧,但人类毕竟认识到了这些负面效应并力图矫正之。尽管人类无论多么进步也摆脱不了痛苦的折磨,旧的痛苦消失,新的痛苦产生,但肌肉发达、骨骼匀称的男子和乳丰臀肥、花容月貌的女子能在这个星球上繁衍不息,就是大自然的奇迹就是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幸福!——这一切都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力图表现的,只可惜限于才力,难以表达思想之万一。
丰乳与肥臀是大地上乃至宇宙中最美丽、最神圣、最庄严,当然也是最朴素的物质形态,她产生于大地,又象征着大地,这就是我把小说命名为《丰乳肥臀》的解释之三。
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并非地理学上的高密东北乡,这是多余的但也是必要的解释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