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论坛”上的演讲莫言
能来环境如此优美、历史如此悠久的苏州大学演讲,我感到非常荣幸,但同时也感到这是一场冒险。因为作家大都是不善言谈的,我又是作家中最不会讲话的一个。当年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莫言,就是告诫自己不要说话或尽量地不说话,但结果还是要不断地说话。这是我的矛盾。譬如来苏州大学玩耍是我愿意的,但来苏州大学讲话是我不愿意的。来苏州大学不讲话王尧先生就不会给我报销机票,因为,我既想来苏州,又不想自己买机票,所以就只好坐在这里讲话。这是一个无奈的、妥协的时代,任何人都要无奈地作出妥协。
前几天,我和阿来、余华在清华大学与格非的学生们座谈了一天,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还有一场。我们讲得很少,大部分时间是学生提问我们答问。我们感到这样很好,不像摆开一个讲课的架势那样一本正经,又很有针对性,很随便,很亲切,完全是赤诚相见,彼此都有收获。我希望今天我们也能采取这种方式。在我讲的过程中,你们可以随时打断我的话,随时递条子,或者站起来提问。总之,我们合伙把这台戏唱下来,让王尧愉快地给我报销机票。
今天这个演讲的题目,直到昨天我还没有想好。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昨天王尧给我电话,说必须有一个题目,否则不好出海报。我说那就叫做“试论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吧。
“民间”是一个巨大的话题,也是当下的一个热门话题。好像最早是上海的陈思和先生提出的,然后各路英雄群起响应。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各有各的理解,因此也就各有各的民间。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当然也有我对民间的理解。我的理解肯定没有理论家们那样系统,那样头头是道,但都是根据我的文学经验和创作体会得来的,也许会对大家有所启发。我还要坦白地说,今天这个演讲的题目,不是我的发明,而是上个星期在清华时,听阿来说他最近给《视界》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小说创作的民间资源》,我仓促之间把它改头换面拿来搪塞王尧,阿来将来要跟我理论,同学们可以作证就说我已经公开地坦白了。
关于沸沸扬扬的民间问题的讨论,同学们都是学文学的,肯定都知道很多。在此我就没有必要一一介绍——其实我也介绍不了。我认为所谓的民间写作,最终还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心态问题。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是为什么写作。过去提过为革命写作,为工农兵写作,后来又发展成为人民写作。为人民的写作也就是为老百姓的写作。这就引出了问题的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你是“为老百姓的写作”,还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为老百姓的写作”听起来是一个很谦虚、很卑微的口号,听起来有为人民做马牛的意思,但深究起来,这其实还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其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人民代言人”“时代良心”这种狂妄自大的、自以为是的玩意儿在作怪。这就像说我们的官员是人民的勤务员一样,听起来很谦卑、很奴仆,但现实生活中的官员,根本就不是那样一回事。如果当了官真的就成了勤务员,就成了公仆,那谁还去当官呢?还跑官要官干什么?
因此我认为,所谓的“为老百姓的写作”其实不能算做“民间写作”,还是一种准庙堂的写作。当作家站起来要用自己的作品为老百姓说话时,其实已经把自己放在了比老百姓高明的位置上。我认为真正的民间写作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