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4年初夏,我正忙于协助徐怀中老师招考军艺文学系第一期学员。忽然有一天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来一位圆脸的军人,书包一本正经地挎在肩上,满脸的朴实劲儿,我凭着当过几年排长的经验断定这是个挺本分的农村入伍的军人,只是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犁在耕地时碰到石头后骤然爆出的很亮的光,还带点忧伤,他的额头丰满明亮,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名堂。果然,他没有掏出官方的介绍信和报名表,而是掏出自己发表的两篇小说,他说他想上学想做徐怀中老师的学生。我请他把作品留下,莫言并不说在这种场合有些人常常会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的那些话,他默默地走了。我们俩都没有想到,这次相见会是我们友情的开始。也没有想到这个当时文坛上闻所未闻的从山东高密高粱地里走出来的其貌不扬的棒小伙子,会在之后的短短几年内天马行空卷起一股强悍雄烈的极富生命力的风席卷文坛。如果莫言庆幸这次相见使他上了大学的话,我则庆幸这次相见我有了一个让我敬重的朋友。我开始读莫言的小说,我得承认,莫言当时扔下的两篇小说是那么一大堆考生作品中最让我动情的,尤其是《民间音乐》里飘荡着的那种空灵的美和深刻的忧伤把我给震了,我朦胧又清晰地感觉到要发生点什么。我当夜把莫言的作品送怀中老师读了,他也称好,并说全国小说评奖怎么没有发现这篇呢,可惜错过了时间。莫言被破格录取了,虽然当时已过报名的截止日期,虽然当时总参谋部报的是另一位同志,我们还是认准了莫言。到现在我也暗暗感到开心和舒坦,假若当时莫言没有胆大包天的野份儿自个儿打上门来,假若当时我们拘泥于一般的招生的清规戒律,我的一生里该少了一分多么美好的精神财富和友情,至于别的咱就不好说了。莫言上学了,他话不多,但不乏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幽默。有一回系里开联欢会,莫言和崔京生两个活宝把衣服反过来穿,郎当着袖子,身上还贴着方便面,那是个什么节目已经记不清了,他们俩挥舞着擦屁股纸卷成的宝刀在一辆自行车运载下杀上舞台,在那儿脸红脖子粗地宣泄了一番儿,唱的什么也照样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我肚皮都笑疼了,眼泪也跑了出来。莫言呀莫言,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有这本事,莫言在台上五言七言地唱着野调,和电影里“我爷爷”唱得差不离。哥们儿!一绝!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我那时与莫言接触并不太多,只是有事没事地爱到他宿舍里坐会儿,他身上好像有股子鬼气让你着魔,我喜欢他老实里透出的那脸智慧,他读书多而且快,见解也与众不同,和他谈话你得让大脑多涂点润滑剂,不然充满了危险,你准得哑巴。当时有的同学正忙于发表作品,好像怕误了最后一班地铁似的,经常事假病假地逃课,我便很愤怒,那么多当今中国最优秀的作家学者来授课容易吗?多好的机会呀,咱们中国人爱说机遇,但往往不知道机遇就在身边。莫言不这样,他从来不缺课,在课堂上也从来不故作高深地读书看报或者大声咳嗽或者很悲壮地愤然出走,以显示自己的学问比老师还高,自己的精神比张铁生还铁。有好几次,当我把老师领进教室里时看到座位上少了几张亲爱的熟悉的脸,心里就一阵阵难受,感到对不起大清早爬起来给我们智力拥军的老师,可我总爱往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上瞄一眼,没错,莫言准坐在那儿呢,他的温柔的目光给我一丝温暖,我心想,就凭这,值得!上足底肥的庄稼长不好才怪呢,莫言错不了!有一回我接老师起得早,顾不上吃早饭,莫言对我说,我屋里有鸡蛋,你煮着吃吧。我对他的感情就在这种太不起眼、太普通的相互支持和关心中默默萌发了。系里门前的垃圾堆如金山银山,再不扫文学系快成垃圾系了,叫谁来扫呢?那些成群结队的耗子大白天地向你示威,确实很脏,我犯难了,系里其他几位也犯难。叫莫言吧。我去叫他,他正在制造“我爷爷”和“我奶奶”高粱地里的幸福野合呢,他扔下笔二话没说,操起家伙干了起来,我的那些被叫不来人折磨得一脸官司的同事愁眉都舒展起来,活儿干完啦,莫言根本不需要听你那两句表扬话,又扎回宿舍摆弄他的红高粱家族去了。以后挖坑也叫他,栽树也叫他,我觉着有点戏过了,我对女秘书说干吗总叫莫言,不公平了吧。几年以后我问莫言干吗那么老实一叫就来,来了就干?莫言说,学生上课吃饭干活儿天经地义的事儿!咱这哥们儿,多实在!我得声明一下了,我这玩意儿时空是乱来的,回忆往事想到哪儿写到哪儿。莫言淳朴但绝不窝囊,他有股子决不随波逐流的倔犟劲儿。有一回怀中老师组织同学们对本系一位学员的一篇当时在社会上煽得很红火的作品开讨论会,嘱我鼓动同学们踊跃发言,如同在洗澡堂子里摩肩擦背一样互相刺激,赤身裸体的,当然健美和丑陋都遮不住。我找到莫言,“喂,发言啊!”我说。“你们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假话?”莫言问我。“当然是真话。”我又说。莫言笑了。开会的时候,几位同学相继发言大都是一个调子。莫言发言了,他把这篇作品淋漓尽致地否了,语言之尖锐,感情之冲动,都使我坐不住了,我尤其担心同学们坐不住,我们太习惯爹娘辈的老一套了,先是热情地颂歌,结尾来一点不疼不痒的意见,莫言不,这哥们儿天马行空,图个自由自在,心里怎么想咱就怎么说。我有点为他捏汗,莫言当时莫说高粱酒尚未酿造,连红萝卜也还未打磨得透明呢。我虽然不能完全赞同他的发言,但我为他的为艺术的执著和真诚的偏颇,为他做人的刚正勇敢和深刻而叹服,打心眼里敬重他了。中国人习惯多大的萝卜栽多大的坑,有多大的本事唱多高的调。“这小子太张狂啦。”有人挺愤怒。“都是让系里惯的。”有人闹嫉妒。可我心里有谱,我知道莫言手里那根透明的红萝卜是怎么回事,保管谁吃了谁说有滋味儿,我太相信他啦,就凭着他每天坐在课堂上认认真真地听讲、老老实实地记笔记,就凭着他从不去舞会从不去串门舔编辑的腚眼子一门心思在屋里读书写作,我就知道这么严肃的阵痛之后,一旦破水,诞生的肯定辉煌。果然,《透明的红萝卜》一问世,让那么多弄小说的人注意了感觉,满世界地为自己的小说找魔幻。还有一件给我留下鲜明印象的事呢,当时系里的同学都用大布单子在宿舍里搞文学割据,彼此一块国土,互不侵犯,于是一间大宿舍里又分成若干小宿舍,有点像巴勒斯坦游击队的营地。只有唯一的一间没有隔还保持着原始的样子,那就是莫言住的那间,以至于每次上级来检查卫生我们总是领到这一间,还挺争气,房间里总是看得过去。我每次到莫言房里去玩儿,常见几个人在一边大侃,云山雾罩的,莫言却趴在桌子上不露声色地弄他的小说,全不记恨你的大声喧哗和来回走动,我就想有的同学两三个人一间还嚷着影响创作,我们紧忙活着给他调整哩,莫言他哪儿来的如此强的自制力,而且可以随时扔笔对付你的轰炸或轰炸你,然后瞬间定格,又趴在桌前纹丝不动了。这哥们儿有名堂!不久,他开始在文坛扔炸弹了,《透明的红萝卜》爆炸后,金发婴儿从秋千架上坠入枯河,一道明亮的球状闪电照耀下,草鞋窨子上长出一棵美丽的《红高粱》,还有英雄的《高粱家族》,以后呢,《欢乐》《红蝗》《天堂蒜薹之歌》《玫瑰玫瑰香气扑鼻》一直到最近的《十三步》……我为莫言高兴,为文学系高兴,也为自己高兴,那阵子怀中老师和一些真诚的朋友脸上都带着笑,他的小说美国西德翻译了,香港台湾出版了,有人不太高兴。要我说嫉妒没用,酸葡萄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你就是咒几句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孙子也是白搭,瞎耽误工夫不如干点正经事儿,莫言还是莫言,再地道不过的中国红高粱。据我所知,他连《百年孤独》的一半也没有读完,《喧哗与骚动》也仅翻了三分之一,但我晓得,莫言有股子气是和那些大师通着的。有一回我问他,哪儿来的这些奇思怪想。莫言说,大部分是在听老师讲课时触发出来的。我就想,与其说莫言的感觉好、悟性好、有灵气,不如说是他治学态度严谨,是个尊重科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