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一杯热醪心痛刘毅然
“人生的根本要义,我认为就是悲壮或凄婉的痛苦。”这是莫言说的。正如每个作家的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格和情调一样,莫言的骨子里黏稠的是痛苦的、悲壮的、凄婉的,又是忧伤的。如果几年前《透明的红萝卜》刚问世时我说这种话,准会有人讥我“装丫挺”的,那么到1988年当我们在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和农村系列小说中寻找到他心律的轨迹是沿着一条深刻痛苦的河流挣扎漂流时,还会有人这样嘲笑我吗?我想也许不会,也许骂得更黑。
关于莫言的小说和作为小说家的莫言咱就不谈了吧,还是谈不写小说的莫言,谈谈某些人醉心于猎奇热衷于口头创作而实际生活中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的莫言吧。
一
莫言是我的朋友,是可以与之共患难并把一切托付给他的那种朋友。他还是我儿子的教父,在我的儿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对莫言说给孩子取个名吧,叫他将来有点出息,取一个情义。莫言应了并给孩子取了小名。如果是女儿就叫她芳官,如果是儿子就叫他豆官吧,莫言说。结果是儿子,他就有了红高粱地里“我父亲”的名字。“豆官”有种,九岁就喝着红红的高粱酒跟着一帮糙老爷们儿杀日本人啦。咱的小豆官长大也该图个快活自在,长长短短走个小说的意思,坦坦荡荡无拘无束别活得太累。我感激莫言这一分友情和心思。记得是个晴朗的日子,小豆官还未满月,莫言来到家,抱起刚洗完澡的粉红色的小豆官,像抱着一件极易破碎的粉红色气球一样。虽然那动作笨拙极了,但他脸上那种神情充溢了一种神圣的慈爱,我突然想到米开朗基罗刀下塑的那抱着婴儿的圣母,莫言在小豆官额头上轻轻地吻着,目光蒙眬湿润。“你太温柔啦,莫言!”我当时想。小豆官属虎,莫言从遥远的高密家乡给豆官带来用布做的大小不一的五只小老虎,还有一双做得非常精巧的虎头鞋,还有红红绿绿的剪纸,都非常好看。莫言像展览他的家乡的艺术品似的一样一样给我看,乡下人手真巧,乡下人比城里人更懂艺术。莫言母亲就很会剪窗花什么的,他的《高粱酒》里的剪纸插图就是母亲的作品。“这不是最好的哪!”莫言对我说。我把这些剪纸都为豆官珍藏起来,等他懂事了再给他,这小子眼下正是破坏欲极其旺盛的时候,还不理解教父的这一片情。相比之下,我真的感觉北京柜台里摆的那些灿烂无比的布娃娃和金的银的长毛狗什么的实在丑极了,该让咱们的孩子们多接触点乡下的玩意儿,它们更地道,更有中国味儿。莫言也有个很可爱的叫小芬的女儿,小芬小的时候莫言正在部队教政治经济学,没怎么抱过她,但他爱她。有一年莫言探亲,全家人一块儿喝粥,莫言妻子悄悄在他的碗里倒了点蜜,小芬立刻敏锐地发现爹的碗里色彩更丰富,于是抢过碗喝了一口,好像发现了家族的重要家谱一祥惊叫起来:“奶奶!有蜜!”这个故事,莫言给我讲了好几次,每次讲得都很动情,真叫我感动。这种时候,我总能在莫言的眼睛里看见忧郁,那目光失去了往日里的旷达和豪气,添了斑斑点点的凄苦。莫言每次回乡探亲,总要把自己关在一间简陋的乡供销社的小仓库里,或者写东西或者面壁发呆,其余大部分时间是和小芬在一起度过的。每次他探亲,我们都要通几封信,他总是说今天又领着小芬在大堤上溜达,从早上溜到傍晚。我于是就像看见莫言小说中常出现的那种凄婉可人的画面,莫言在温柔的飘散着牛粪味儿和狗尿味儿的风里,在家乡那片能听见高粱嘎吱嘎吱长的声音伴随下,“我站在河堤上,背后是生满芦苇的潮湿河床……所有的高粱叶子都在风中飘起来,所有的柔软的高粱秸秆都有节奏地起伏着,连天的绿浪涌过来,涌到我的心里来,高粱哗啦啦地哀鸣着,我感到它们为我哀鸣,我认为它们向我致意,我认为它们与我进行着精神上的交流,我感觉到那无数柔软的舞动的叶片对我的灵魂进行着凄凉的抚摸。我蹲在河堤上,真想放声恸哭,但哭不出来……”每次读这段文字我就感到心里发涩,后脊梁凉飕飕的,女儿太小了不能和爹爹对话,莫言只能和高粱交流感情,这世道太残酷了吧。我就对莫言说,啥时候到你家去过个春节吧,去看看你父亲母亲。莫言说,别去,去了你会失望的。我说我想去看那片高粱地是怎么喂出你这么个又豪气又温柔的怪才来的。莫言说全不是我小说里写的模样,早就没有像血海那样的红高粱地了,墨水河也臭水沟子似的。我说那我也想去。莫言就说去了和小芬玩吧,她一定会喜欢你,她特别会判断客人和爹爹的关系。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挺对不住莫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