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莫言在自己的小说里,对山东高密有着神奇瑰丽的描述。我没有去过高密,在翻开地图册认真求证之前,我一直误以为高密是鲁西某个偏僻的小镇:默默无名,资源匮乏,地不杰人不灵。没有想到,高密却是一个扼山东半岛之咽喉,呈三角形踞在山东著名城市济南到青岛到烟台中心地带的一个通衢大道。在抽象的地图册里,高密北望莱州湾,南觑胶州湾;胶济铁路贯穿其间,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东临胶莱河太古河之流淌,西有峡山水库之高悬。土地肥沃,作物丰饶,江河密布,高粱丛生,百姓善良,人民彪悍。无论按照什么风水学说,高密都是一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泱泱大郡。往大里想象,远古之圣人孔丘孔老夫子,也许就诞生在高密这里。用莫言那种天马行空的笔法,我们还可以假设孔夫子曾在高密设坛招徒,束修二条,即可进入师门。然后,老孔登高望远,开讲仁义道德,流风所及,遍惠千古。由此可见,高密这个肥沃的土地,盛产上官斗、司马大牙、杜解元、司马库等英雄好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莫言有幸出生在那个风云变幻、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时代,想必也是个占山为王、砍人脑袋如开瓜切菜的英雄好汉。如果这样的假设成立,在《丰乳肥臀》里,“我二姐”上官招弟用猫腔所深情演绎的那个雪夜出击、英勇炸毁日寇铁路大桥从而威震四方的铁血男儿司马库就不是司马库,就有可能是莫言了。
莫言生不逢时,出生在1955年这个毫无特色的年份的春天里。莫言生得晚,我生得更晚,不知道这一年里发生过什么值得说的大事。据此我们可以拔高说,莫言的出生,算得上是“高密东北乡”这个年份的一件大事了。只不过,当时的高密东北乡的村民对此毫无感觉。跟我们这个国家所有地方一样,村民们有着旺盛的生育能力,生个孩子就像生条驴一样——按照《丰乳肥臀》里上官家的看法,甚至还不如生条驴重要。在小说里,上官鲁氏,这个跟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里的乌苏拉一样性格倔犟、生命力旺盛、意志坚定的妇女,在就要生下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这对双胞胎的关键时刻,她的家人都跑去关心同时生育的那条母驴了。根据莫言的回忆,他的亲生母亲的一生也是这样的多灾多难、顽强质朴,一次为了抢收谷场上的粮食,她把莫言之前的一对双胞胎生在了打谷场上莫言:《我的〈丰乳肥臀〉》,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我曾在另外一份资料上,十分惊讶地看到莫言出生于1956年的说法。这个说法让我感到特别古怪。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有疑义,往往都意味着某些神秘的征兆。我没有就此求证过莫言,我觉得有神秘是好事。如果真的是有疑义的话,我也宁愿把这件事情看淡,简单地归结为是莫言那位心地善良的母亲因为过分操劳和饱受压迫而没有把儿子生日的准确时间记下来的结果。
在一篇文章里,莫言较为详细地描述过他母亲的形象。莫言的母亲是一个身体瘦弱、一生疾病缠身的普通乡下女人。她四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由“像钢铁一样坚强”同上。的姑母养大。她从四岁开始缠脚,缠了十年,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当时十五岁的莫言父亲,“从此开始了长达六十多年的艰难生活”莫言:《我的〈丰乳肥臀〉》,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她生过许多孩子,但是活下来的只有四个。莫言写道:“我想困扰我母亲一生的第一是生育,第二是饥饿,第三是病痛,当然,还有她们那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的连绵的战争灾难和狂热的政治迫害。”同上。在莫言诞生之后,因为他的饥饿感,因为他的惊人食量,母亲没少为他操心,替他受委屈。也许正是对于母亲的这种深切的认识和同感,让莫言跟他的“高密东北乡”产生了密不可分的情感联系。在莫言的小说中,直接写到“母亲”的以野心巨大、篇幅浩瀚的《丰乳肥臀》为最。长达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体现出了莫言的浩阔视野和丰富复杂的情感综合能力,那里面对于母亲的深情叙述,充满了真正的刚性。很显然,一名作家无法斩断自己和故乡的天然联系。肉体的脐带割断了,精神的潜溪却汩汩流淌。甚至可以这么说,有什么样的地方,就会诞生什么样的作家。也许这种事情不是绝对的,但是普遍的。什么鸟儿唱什么歌,什么花儿结什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