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碰巧,而是必然的。出生在1955年春天的莫言,正好插翅难飞地在人的一生中记忆力最敏锐的少年时代,深刻地体会到了灾荒年代给自己和村民们带来的深切痛苦。饥饿的感受给莫言带来的体验和记忆,是难以磨灭的。饥饿未必会把所有人都造就成作家,但是饥饿总是让人对于饥饿本身记忆深刻。莫言自己的文章里,反复地提到“饥饿”这个词,这种难以忘怀的饥饿感受也许就是他后来得以从小说这精神的后花园里某条交叉的小径中重新返回高密东北乡的动因之一。在那个年代,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莫言,基本的人物形象是:脑袋大,身子小;肚皮透明,皮包骨头。高密东北乡平安村的小孩,都像他一样生有一张不知疲倦的、勇于探索的嘴巴和一个无底洞般的巨胃。60年代初,正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古怪而狂热的时代,一方面是物质极度匮乏,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几乎可以说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另一方面,人民的政治热情高涨,在不知疲倦地进行着共产主义的崇高实践。其结果,就是像莫言这样的小孩饿得嗷嗷乱叫,到处找吃的。莫言说:“那时候,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孩子,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基本上都是赤身裸体的,只是到了严寒的冬季,才胡乱地穿上一件衣服。”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莫言2000年3月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演讲。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莫言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们身上几乎没有多少肌肉,我们的胳膊和腿细得像木棍一样,但我们的肚子却大得像一个大水罐子。我们的肚皮仿佛是透明的,隔着肚皮,可以看到里边的肠子在蠢蠢欲动。我们的脖子细长,似乎扛不住我们沉重的脑袋。”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莫言2000年3月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演讲。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那时候,他们这些屁大的孩子饿得嗷嗷乱叫,每天想的就是食物以及如何弄到食物。为此,他们这些凶狠的小家伙竟然想出了吃煤块的主意。莫言回忆说:“1961年的春天,我们村子里的小学校里拉来了一车亮晶晶的煤块……一个聪明的孩子拿起一块煤,咯嘣咯嘣地吃起来,看他吃得香甜的样子,味道一定很好。于是我们一拥而上,每人抢起一块,咯嘣咯嘣吃起来。我感到那煤块越嚼越香,味道的确是好极了。”同上。同样的情形,莫言在另外一篇散文里写到过,我们可以看看这篇散文里的叙述:“196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似乎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村里人也老实,饿死了也不会出去闯荡。后来盛传南洼那种白色的土能吃,便都去挖来吃。吃了拉不下来,又死了一些人。于是不敢吃土了……冬天,学校里拉来了一车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个生痨病的杜姓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着吃,果然越嚼越香。”莫言:《吃相凶恶》,《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对比一下两篇文章,我们可以发现其中微妙的差别,比如前面的一篇里,吃煤的时间是“1961年春天”,后一篇里是“1960年冬天”。时间的偏差我们可以认为是莫言记忆上的一点小小的失误,但是事实的传达上,两篇文章都把那个时代的“饥饿”特征鲜明地表达出来了。其中的饥饿感如此让人记忆深刻,如此鲜明,也许也是使得莫言在回忆这件事情时模糊了故事发生的季节背景的原因之一。儿童时代的莫言们想象力如此丰富,在那个灾荒的年代,没有把他们这些小东西,尤其是莫言这个老中农的后代饿死,似乎有些命定的味道。按照莫言自己的回忆,他其实是一个命很大的人。这位老兄两岁的时候曾经掉进过茅坑里,还是他哥哥把他拎出来冲洗干净的莫言:《故乡往事》第一节“滚烫的河水”,《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农村的小孩子都这样,既然命大,就年年月月地长,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上学念书识字。大家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说的。问题在于莫言这位普通的少年比较古怪,吃不饱穿不暖的,竟然天生就拥有一颗记忆力不凡的脑袋。他60年代初上学,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念到了小学五年级。
上小学的时候,莫言的成绩一直很好,作文尤其好。三年级时他写的一篇《抗旱速写》曾经被公社中学的老师拿去给中学生朗诵。如果不是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他上中学应该没有问题,可是“文革”却愣是革掉了这么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中学受教育资格。莫言的读书生涯在念完小学五年级之后,就这么结束了。在这五年的念书时间里,莫言说过反动话:“因为我当着一个同学的面说学校像监狱,老师像奴隶主,学生像奴隶,学校里就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莫言:《我的老师》,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至于被革掉上中学资格的事情,莫言是这么回忆的:“……我家成分是中农,原本就是团结的对象,郑红英一歪小嘴就把我上中学的权利剥夺了……郑红英却说‘上边有指示,从今之后,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一律不准读书,中农的孩子最多只许读到小学,要不无产阶级的江山就会改变颜色’。就这样,我辍学成了一个人民公社的小社员。”同上。在这里,郑红英是莫言的班主任,她因为跟红卫兵头头搞破鞋被莫言和同学张立新窥见,所以产生了浓重的报复心理。张立新出身过硬,郑红英不敢不让他上联合中学,但是中农的后代莫言就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