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红高粱》张艺谋
《老井》未完,就开始忙活这《红高粱》,从山西到山东,两年间全在一些野地方转,心就有点野,一半时会沉不下来,写文章就作难了。多亏摄制组里的这帮好伙伴,互相帮着把这片子整完,真得谢谢他们。如今大家看这片子还成,伙伴们自然高兴,我也就有些踏实,觉得大家伙儿的气力没白下。
现时农村,地都分了,种的东西就杂。高粱不怎么值钱,种的人就少,偶有三分半亩,也难连成片。所以拍这电影,得先去种地,所需百十亩。丈量、选种、施肥、浇水,一样样马虎不得。出了苗,更要仔细经管。否则季节一过,庄稼如有个三长两短的,这电影就得吹。4月至7月,我往返山东数趟,全忙活的是这事。7月下旬,全组拉至外景地,正逢山东连日无雨,高粱严重发育不良,于是众人便去抗旱,都先做了一回农民。心里急,白天黑夜的,我就常在高粱地里乱转。高粱这东西天性喜水,一场雨下透了,你就在地里听,四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动静。棵棵高粱都跟生孩子似的,嘴里哼哼着,浑身的骨节全发脆响,眼瞅着一节一节往上蹿。人淹在高粱棵子里,直觉着仿佛置身于一个生育大广场,满世界都是绿,满耳朵都是响,满眼睛都是活脱脱的生灵。
我当初看中莫言的这篇小说,就跟在这高粱地里的感觉一样,觉着小说里的这片高粱地,这些神事儿,这些男人女人,豪爽开朗,旷达豁然,生生死死中狂放出浑身的热气和活力,随心所欲里透出做人的自在和快乐。现今大家常谈关于文化的各类学问,我想,做学问的目的,还是要使人越活越精神。中国人原本皮色就黄,伙食又一般,遇事又爱琢磨,待一脑门子的官司走顺了,则举止圆熟,言语低回,便少了许多做人的热情,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我把《红高粱》搞成今天这副浓浓烈烈、张张扬扬的样子,充其量也就是说了“人活一口气”这么一个拙直浅显的意思。
这电影有一个打日本的结局,弄得不少人把它看成战争片。我的确无力去开拓战争题材的“深层结构”,再说只有后三本的容量,想搞也展不开。我与伙伴们的意思,那害麻风病的李大头与日本兵都是一个象征,借此能说一说这些男人女人们受欺辱之后,有一个态度。就跟这高粱似的,你把它踩倒了,根不死,它就能活。“我奶奶”“我爷爷”他们,在高粱地里光光彩彩活了一场,我们这些孙子辈的,不如他们,也只有当孙子的分儿。在电影里,有些场面拍得挺像一种仪式,因为在我看来,生生死死都是很红火神圣的事。
农民们如今日子好过了,高粱便不再作为主食,但仍有人种。一是用来喂牲口,二是造酒。高粱酒这回我可是领教了,称得上是悲壮暴烈。大海碗满满地端上来,几口下肚,浑身燥热,千回百转,人便没了往常的规矩,哇里哇啦的,整个世界都不再往眼里搁,撒开性子胡折腾,直想抡大刀。成熟的高粱,能长至二三米高,雄雄浑浑一片。借了风,便有了光彩,海浪般呼呼啦啦荡起来,天地间顿添了许多强梁气势,也很好看。从眼下常讲的经济效益看,高粱的用处不算很多很大。这倒有点像我们的电影,派不上很多很大的用场。如果众人觉着它还有点飞扬流动的活气,觉着它还好看,我和我的伙伴们也就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