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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话能走多远》忆念宁朝秀大叔(2)

真话能走多远 作者:季羡林


母亲姓赵,五里长屯人,离官庄大概有五里路。根据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观察,赵老娘家大概很穷。我从来不记得她给我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她家的西邻是一家专门杀牛卖酱牛肉的屠户。我只记得,一个冬天,从赵老娘家提回来了一罐子结成了冻儿的牛肉汤。我生平还没有吃过肉,一旦吃到这样的牛肉汤,简直可以比得上龙肝凤髓了。母亲只是尝了一小口,其余全归我包圆儿了。我自己全不体会母亲爱子之情,一味地猛吃猛喝。母亲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捞到,临走时还是一个季赵氏。可怜我那可怜的母亲,可怜兮兮地活了一辈子,最远的长途旅行是从官庄到五里长屯,共五华里,再远的地方没有到过。至于母亲是什么模样,很惭愧,即使我是画家,我也拿不出一幅素描来。1932年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痛不欲生,曾写过一副类似挽联的东西:“为母子一场,只留得面影迷离,入梦浑难辨,茫茫苍天,此恨曷极!”可见当时已经不清楚了。现在让我全部讲清楚,不亦难乎?但是,有一点我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在八十多年以前,在清平官庄夏季之夜里,母亲抱着我,一个胖敦敦的男孩,从场院里抱回家里放在炕头上睡觉。此时母亲的心情该是多么愉快,多么充实,多么自傲,又是多么丰盈。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有几年,她这一个宝贝儿子就被“劫持”到了济南。这是母亲完全没有料到的,也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此后,由于家里出了丧事,我回家奔丧,曾同母亲小住数日。最后竟至八年没有见面。我回家奔母亲之丧时,棺材盖已经钉死,终于也没有能见到母亲一面,抱恨终天矣。我只知道儿子想念母亲的痴情,何曾想到母亲倚闾望子之痴情。我把宝押在大学毕业上。只要我一旦毕业,立即迎养母亲进城。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正应到我身上。我在外面是有工作的,不能够用全部时间来怀念母亲,而母亲是没有活可干的。她几乎是用全部时间来怀念儿子。看到房门前的大杏树,她会想到,这是儿子当年常爬上去的。看到房后大苇坑里的水,她会想到,这是儿子当年洗澡的地方。回顾四面八方,无处不见儿子的影子。然而这个儿子却如海上蓬莱三山之外的仙山,不可望不可即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我曾写过很多篇怀念母亲的文章,自谓一个做儿子的所应做的事情,我都已做到了。现在才知道,我对母亲思子之情并不了解。现在才稍稍开了点窍。

上面我借写宁朝秀大叔的机会,介绍了一下我的母亲。

现在仍然回头来写宁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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