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话能走多远》忆念宁朝秀大叔(3)

真话能走多远 作者:季羡林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宁大叔家是贫农,只有两三亩地。宁大婶和宁大姑都是妇道人家,参加不了种地的活。所有种地的活都靠宁大叔一个人。耕地要牛,人之常识。但是,有牛又谈何容易。官庄前街有牛的人家屈指可数。首先是大地主张家楼张家,住在一条胡同里,家里有五条牛。主人从来不走出家门。其次一家就是我的二大爷,是举人的第二个儿子,属于富农,有两头牛和一个扛活的。至于杨家和马家是否有牛,我就不清楚了。

反正宁大叔家里只有他,没有牛。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把人变成牛,才能种庄稼。“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至于宁大叔是怎么操作的,我没有看到过,不敢乱说。

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长期保留着三分地。早先是怎么耕种,我不清楚。自我父亲去世到我母亲去世长达八年的时间内,耕种都由宁大叔一人承担,这是非常清楚的。在这八年内,母亲一文钱的收入也没有,靠的就是这三分地。如果我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每年给母亲寄三四十元钱,这能力我还是有的。可怜我的脑筋是一个死木头疙瘩,把希望统统放在大学毕业上,真是其愚不可及也。

在农民中,我们家算是什么成分呢?我一直不清楚。土改时,宁大叔当时是贫协主席,还给我们家分了地,对我母亲和我而言,我认为,这是公正的。但是,对是家长的我父亲而言,却是不公正的。

我现在就来谈一谈我的父亲。我不奉行那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教条。反正你不说,人家也都知道。这些事情都已经成了历史,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我在官庄的上一辈,大排行十一人。只有一、二、七、九、十一留在关内,其余六人全因穷下了关东。我的父亲排行七、济南的叔父行九、与行十一的一叔是同母所生。一叔生下后,父母双亡,他被送了人,改姓刁。父亲和叔父,无父无母,留在官庄,饿得只能以捡掉在地上的干枣果腹。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便商量到济南去闯荡。二人大概很受了不少的苦,当过巡警,扛过大件。最终叔父在济南立定了脚跟。兄弟二人便商议,父亲回家,好好务农。叔父留在济南挣钱,寄回家去。有朝一日,二人衣锦荣归,消泯胸中那一团郁闷之气。完全出人意料,这样的机会不久就得到了。叔父在东北中了湖北水灾头奖,十分之一共三千元。在当时,三千元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后来听说,雇人用车往官庄推制钱。可见钱之多。现在兄弟俩真是衣锦还乡了,好不神气!父亲要盖大宅子。碰巧当时附近砖瓦窑都没有开窑。父亲便昭告天下:有谁拆了自己的房子,出卖砖瓦,他将用十倍的价钱来收购。结果宅子盖成了:五间北房,东西房各三间,大门朝南,极有气派。一时颇引起了轰动,弟兄俩算是露了脸。但是,时隔没有多久,父亲把能挥霍的都挥霍光了,最后只能打房子的主意。整个地卖,没有人买得起;分开来卖,没有人买。于是自留西房三间,其余北房五间,东房三间统统拆掉,卖砖卖瓦,没有人买,只好把价钱降到最低,等于破砖烂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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