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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话能走多远》忆念宁朝秀大叔(4)

真话能走多远 作者:季羡林


我讲到父亲的挥霍,其实他既不酗酒,嗜赌,也不嫖、吃,自己没有什么嗜好。据我观察,他的唯一嗜好是充大爷。有点孟尝君的味道。他能在庙会上大言宣布:“今天到会的,我都请客?”他去世的时候,我奔丧回家,为他还账,只是下酒吃的炸花生米钱就有一百多元。那时候一百元是个大数目。大学助教每月工资八十元,这些东西当然都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他那些酒友。

父亲认字,能读书,年幼的时候,他那中了举的大伯大概教他和九叔念书认字。他在农村算是什么成分,我说不清。他反正从来也没有务过农,没有干过庄稼活。我到了济南以后,有很多年,他在农村把钱挥霍光了,就进城找叔父要钱。直到有一年,他又进城来要钱。他坐在北屋里,婶母在西屋里使用了中国旧式妇女传统的办法,扬声大喊,指桑骂槐,把父亲数落了一阵。父亲没有办法,只有走人,婶母还当面挽留。从此父亲就几乎不到济南来了。他在农村怎样过日子,我不知道。我自己寄人篱下,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父亲卧病的时候,叔父还让我陪他回官庄一趟。此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难兄难弟,只能相对而泣而已。我叔父对他这一位败家能手的哥哥,尽悌道可谓尽到了百分之百。这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认为是常人难以做到的。

这一篇文章本来是写宁朝秀大叔的,结果是鹊巢鸠占,大部分篇幅都让老季家占了。我在这里介绍了我的母亲,介绍了我的父亲,介绍了父亲和叔父的关系,把一个宁大叔不知挤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奔父丧回家的时候,天天见到宁大叔,还有宁大婶和宁大姑。离开官庄以后,直到母亲逝世长达八年的时间内,我不但没能看到宁家一家人,连想到他们的时间也几乎没有。我奔母丧回到官庄,当然天天同宁家一家见面。宁大姑特别怀念当年挎一个小篮子随着她去拾麦穗的情景,想不到我一转眼竟变成了大人。当时我们家已经没有了主妇,事情大概都由宁大婶操办。

我离开官庄后,在欧洲呆了十年多。回国后不久,就迎来了解放。家乡的情况极不清楚。一直到今天,自己已经九十多岁了。但是想到宁大叔一家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宁大叔一家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2003年7月7日于301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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