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只无声的,却充满力量,让人无比信任的手,那只手会将我们扶起,带我们逃离那绝望的世界。
那一个动作无须过多言语,因为我们本不需要什么言语。
总有人喜欢夸夸其谈,讲着许多华丽的、如诗章一般优美的大话,也有人天生残缺,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但有时候,无声才是最美妙的乐章。
后来,疯牛被早操归来的驻军赶走了,三毛也认识了她在小学生涯中的唯一一个朋友。哑巴虽不能说话,但这并不能妨碍三毛与他进行交流。他文化水平不高,可说是目不识丁,于是三毛用树枝在地上教他识字。
许多年后,曾在那所学校就读过的人们回忆那段如诗岁月时,总会想起在那个凉爽的秋日里,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枝叶斜洒在地上,在树影间闪烁着如星的光点。而在树影笼盖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蹲在那里,用树枝在地上书写着什么。树旁偶尔会响起蝉鸣声,树上时常有微风拂过,地上的光点忽隐忽现。整个画面是这样明净而和谐。
三毛时常会将自己喜爱的东西送给哑巴分享。有时候,是她在手工课上的劳动成果,有时候是一颗酸话梅。有时候,三毛会将最近看过的书讲给哑巴听,哑巴虽然不明白,却十分喜欢听她讲。他喜欢看她陶醉而又充满欢喜的模样。
放学了,校园被温柔的金色夕阳填满。没有了毫无生气的读书声,没有了撕心裂肺的体罚声,更没有了老师扭曲般的责罚声,这校园也竟然变得可爱起来。那时,哑巴会带三毛玩跷跷板。
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他十分爱笑,笑起来的模样不能算作好看,但却是最真切的欢愉的情感。两人分别坐在跷跷板的两头,当小三毛被高高地弹到半空中时,哑巴的脸上就会瞬间绽放如花般的笑容,那笑容,比许多矫揉造作的微笑更加打动人心。
哑巴在参军前,曾经是四川乡下的农民。那一天,他的媳妇要生小孩了,他老娘吩咐他到城里买药。哑巴去了,谁知这一去却成了永别。那日他走在半路上不巧遇见国民党兵,被抓了壮丁。于是一路担着东西,到了台湾。
从此哑巴再也回不到四川老家,再也见不到殷殷期盼的老娘,见不到对他无限思念的媳妇,更见不到那个没能见面的孩子。淳朴而善良的哑巴便把一腔父爱,全部倾注到眼前这个和他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女孩身上。
海峡两岸分离的历史总有一天会结束,因为它让许多原本应该幸福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它摧残了一个又一个笑容,将欢乐变作苦涩,将相聚变作别离。
那时的台北,有多少如哑巴一般可怜而寂寞的人们,已经无从知晓,但我们知道,一定很多很多。
在那个秋季,每日清晨,哑巴都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等着,如同一个等待幼子归来的父亲。一直到看见三毛,他才像孩子似的笑起来。
已是深秋,那是个适宜离别的季节。那日,哑巴招呼三毛过去,他很难过地告诉小三毛,再过几天,军队就要离开学校,他们就要分手了。说完,他湿着眼睛,送给三毛一枚贵重的金戒指。
本以为在离别之前,他们可以享受最后一段相聚的时光。无奈学校的老师总是那样无情,他们总喜欢扮演民间传说中西王母或是天帝的角色,在拆散美好的相聚,摧毁幸福时光的事业上,他们是那样乐此不疲。
于是这一大一小的忘年友情,遭到了老师的严厉制止。在老师的威逼恐吓下,三毛被迫与哑巴疏远。那最后的离别前的日子里,他们却再难相聚。哑巴是那样悲伤,三毛总是看见他在远处的墙角,朝她教室处张望。
后来,驻军要离开了。军人们站着整齐的队列,准备出发。那天,三毛再也无法忍耐,她不再顾忌老师的责骂,冲出教室为哑巴送别。哑巴送给她两样东西,一包牛肉干,一张写了地址的纸条。之后,哑巴笑笑转身走了。他当时的心情一定是很好的,他想以后小三毛会循着那地址去找到他,他们还会在一起开心地笑着闹着。即便三毛没有机会去寻找他,起码还会给他写信。
可惜他却并不知晓,那包牛肉干,被追出来的老师夺了过去,随手喂给土狗吃了。至于那张写了地址的小纸条,也被老师残忍没收,之后随手丢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了。他们之间的深厚情感,就这样被无情的老师一刀剪断。
后来,三毛在她的散文《炊兵》中这样写道:“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心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这世上有那样多不公平的无奈,有人选择了恨,所以永远看到那最丑陋残酷的东西;有人选择了爱,于是只记得那些虽短暂却美丽的瞬间。善良的三毛选择了后者,于是深留在她心中几十年的,并不是对那位老师的恨意,而是对辜负那位哑兵的自责。
那些选择去恨去怨的人,会如轮回一般,重复着别人曾经对他们做过的不公平的事情。而选择了自责,选择了珍视那段美好瞬间的三毛,则将这份悲悯宽恕之心加诸在她的作品中。而这些作品,为她成就了今后的几十年的人生。
也或许,正因她是这样善良的人,才在以后的岁月中,成为了那样了不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