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天黑了,三毛会悄悄走出院门。那时候黑色的夜会吞噬她的身影,她看不清别人的脸,所以坚信别人也看不清她的脸。黑夜实在是最温柔的保护者,它将封锁着自己的三毛保护在暗色无光的黑色长袍之下,让她备觉安全。那时候,三毛才可以稍稍放松自己,才可以不那么敏感。她家院子前面是一条偏僻的荒路,明明是荒路,却有个不合身份的名字,叫做长春路。那条长春路上看不到春天的影子,只能看到一些荒乱的野草,以及不知何时堆在那里的水泥筒子。
那水泥筒子却是三毛的最爱。她很喜欢在那筒子里钻进钻出。这是一场只有她一人的捉迷藏游戏。她从一个筒子中钻出来,又钻进另一个筒子里,她追逐着自己,寻找着自己。只有这样的人生才会让她感觉到安全。那时她的整个世界,都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好。
那时的台北是寂寞的,天是寂寞的,夜是寂寞的,每一个黄昏,每一个晚秋,都是寂寞而荒凉的。当孤云漂浮于天,感受着无依无靠也无拘无束的轻松时,它不知晓下一刻自己会被撕扯成为何种样子。当夜色微凉,惨白色的月亮孤寂悬浮于空之时,无人知晓那月宫之上,嫦娥又饮了多少杯苦涩桂花酒。
也许每一个人都是寂寞而孤独的,他们用笑声掩盖自己内心的惶恐,用各种聚会来昭示自己并不孤单,然而他们无法欺瞒自己的内心。当午夜钟声敲过,独自一人在床上难以入眠之时,他们方知这世上其实只有他自己。所以我们并不能责备三毛将自己封锁,因为她也和许多人一样,是一个寂寞而又孤独的旅者。
在这红尘陌上,我们经历过欢乐,也感受着悲苦,然而这些总是相辅相成的。尤其在十三岁到二十岁这段时间,尽管充斥着青春的苦涩与酸痛,但那苦涩也总是在绵绵细雨中被融化成雾,那酸痛也往往被可爱的糖果化作微甜。
至于那些如诗如画的少女们,那段时光更应该是充满着浪漫的色彩,充满着微风、柳岸、细雨和朦胧的悸动情怀的。
然而本应拥有这一切的三毛,在这七年中却只有痛苦,只有绝望,只有冰冷。
在一个深夜里,已经无法忍受下去的三毛拨通了生命热线电话。对着冰冷的话简,她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句话:“活不下去了,救我、救我、救我啊!”生命热线耐心地劝着她,给她讲一些生命美好的大道理。但那些道理对三毛来说实在毫无用处,那就仿佛是应付一般的轻飘飘的棉絮,根本无法解救她已经沉入深海的心灵。
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本就让人不知所措,而三毛不仅仅是自闭症,事实上,在无尽的自我厌恶与自我抛弃中,她已经陷入了严重的抑郁中。
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走入她的内心。她已经将自己深锁在一个无边、闷热的深渊之中。那里仿佛到处都是岩浆的火山口,她就在那滚烫发红冒着泡泡的岩浆之下。哪怕是神话故事中的英雄们,也无法到及那样一个地方,将早已放弃希望的她救出来。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她摆脱这一切的困苦,只有远离这个世界,她才能得到解脱。
在一个台风呼啸的夜晚,枝叶疯狂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窗框。三毛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瑟瑟发抖,恐惧地看着窗外那如同魔鬼一般的树影。她已经濒临绝境,她已经无路可逃。这世界对她而言是那样可怕,那样让她无处容身。这天地之大,竟没有哪一寸空气能够让她自由呼吸。她已经窒息,已经如溺水的人一般只有挣扎。于是她爆发了,她决定对这可怕的世界做最后的抗争,她要让那所有的痛苦的折磨都见鬼去。她断然割破了左手腕的动脉,用死亡来抗拒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