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07年4月,我在柬埔寨有一次短暂的旅行,痛惜那个国家的破败,哀叹红色高棉政权带来的千疮百孔。而就在此前一个月,一位叫哥沙纳达的法师刚刚逝去,当月出版的《经济学家》杂志还为他推出了悼念文章。正是哥沙纳达的故事,让我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了更多崇敬之心。
他双手胸前合十,瘦小的身影在柬埔寨中部雨林的羊肠小道中深一脚浅一脚俯首前行。行走时必须时时留意脚下,地雷甚至埋到小路边。湿气模糊了眼镜,汗水却令头顶更加光亮。黄色的袈裟被拉起以免和灌木丛纠缠,下面露出结实的鞋袜。身后诵经之声随鼓点起伏,引领两三百名僧俗步行穿越柬埔寨,只为祈求和平……弹壳从行众头上呼啸而过,炮火四处开花。一些人死去了。怯懦之人逃回家中,法师却一意孤行,穿行于冲突地区。行众时常发现身后跟随了大批难民,和他们一样走痛了脚,带着满载床垫、平锅和活鸡的牛车和自行车一路跋涉……
1974年波尔布特上台后,原本高贵的僧侣作为“社会寄生虫”很快被驱逐出寺院,剥下僧袍,甚至被折磨致死。到1978年,柬埔寨境内几乎没有了活着的僧人。高压统治下的幸存者流亡至泰国边界,在那里建立了难民营。几年以后,红色高棉被赶进丛林,一些有责任心的僧侣在哥沙纳达法师的带领下,开始离开寺院,走向民间。当他们开始“真理朝圣”,每天三四点便出发,而沿路的人们也会早早地在路上守候他们,跟上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告别革命”的队伍在柬埔寨越走越长。
据说有一次,一些和平行者陷入红色高棉武装和政府士兵的交火中。很多士兵看到他们都会放下武器,跪着哭着祈祷:“我们不想打仗,但我们没有办法,但愿我手中枪里的子弹能打进人体却打不死人。”
因为倡导和平,阻止战争,把柬埔寨的难民营、监狱、贫民区、战场当作修行的庙宇,哥沙纳达被人称为“柬埔寨的甘地”。最初读到哥沙纳达法师的故事时,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僧侣们走过的每个脚印里都长出莲花。这是一次次感化人心的旅程。世界如此离乱,但即使是一个手握刀剑的人也在试图找回自己。
先问你要去哪里,这才是最需要解决的终极问题,而不是时代去哪里,国家去哪里,世界去哪里。你需要一个怎样的时代,你就是怎样的时代。你热爱怎样的国家,你便拥有怎样的国家。你走到哪里,你的世界就在哪里。世界可能还跟不上你,国家可能跟不上你,时代可能跟不上你,但只要你已经在为自由担起责任,你就要有耐心,对未来的日子保持虔敬之心。就像我曾经在新年来临时表达过的——如果三月播种,九月将有收获,焦虑的人啊请你不要守着四月的土地哭泣。土地已经平整,种子已经发芽,剩下的事情交给时间来完成。
2012年5月17日
(摘自《思想国》再版序言,有删节,原题为《我想和这个世界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