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他认得几个字。所以，等他重新捡起那张报纸，他的第一个反应，还是对着那张报纸多看了两眼。突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上下全身开始激烈地抖动——鼻子在抖动，嘴巴在抖动，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抖动，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好在是眼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将身体全部铺展了上去，像一个垂死之人般抓紧了自己的胸膛。是的，他没看错，他中了巨奖。报纸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中奖号码，而第一个号码就正好是被他买下的。他没有记错。他真的没有记错。喘息了一阵子之后，他把手伸进口袋四处翻找，但口袋里空空的，除了刚刚从采血站里挣回来的一点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不要急，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着急。他的手不听使唤了，于是，他就用一只手抓住另外一只手，再插进口袋里去，可还是没有。巨大的眩晕就这样轻易击倒了他，突然，他笑了起来，他终于想了起来：原来自己早晨出门的时候是换了一件衣服的，而那张彩票就装在被他换下来的那件衣服口袋里。还用说什么呢？还用说什么呢？除了撒腿狂奔，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于是，他变得像匹野马，迈开双腿，四蹄生风，跨过草地的栅栏，再跳上住院部大楼的台阶，从幽暗的大厅里一闪而过，不到两分钟之后，他就跨越几百步楼梯，跑上四楼，惊魂未定地站在了儿子的病房前。

他没有想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乱的人群；首先进入他的耳朵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声。他的心顿时往下一沉：难道、莫非，她的儿子？可很快他就发现不是，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他清晰地看见了她。她正紧紧地搂抱着自己的儿子，拼命往身后的墙上退缩过去，可并没有一个人在逼迫她这样做。他变得异常冷静，顺着她的目光，仍然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终于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尽管不是她的儿子，但却是别人的儿子。此刻，那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再也哭不出来，他们呆坐在已经彻底闭上眼睛的儿子身旁，紧握着儿子的手，面无表情，却哭不出一声。那些正在号啕着的人，恰恰是他从来都没见到过的人，反正，自从他的儿子和那对父母的儿子住进一间病房，他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的。他大着胆子向前迈进，终于可以看一看那个小人儿的脸。说实话，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小人儿已经死去，尽管眼睛已经闭上，但脸上仍然些微地点缀着丝丝红晕，尽管那红晕看上去显得如此可怕。突然，他猛地一掉头，目光直视儿子的脸：同样闭着眼睛，同样点缀着丝丝红晕。顿时，一声呼喊在他的心里炸裂开来：不要，千万不要！但他终于又恢复了刚才的冷静，胸中尽管有一堆熊熊烈焰在燃烧，脸色却依然是铁青着的，他缓步走向儿子的病床边，屏住呼吸，付下身去，在墙角里找到了那件早晨被他换下的衣服。还在，果然还在。于是，仅仅就在片刻之后，全病房的人都将看到：他将手举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小纸片，三步两步奔向簇拥的人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竟然毫不费力地从人群之中抓出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的人，几乎要把对方拉进自己的怀里；全病房的人还将听到他冷笑着发出的咆哮：换肾！老子有钱了，快给我儿子换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