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草传》肉乎乎(7)

浮草传 作者:李修文


他差点忘了他们是怎么坐到一起来的了。竟然想了好半天。他终于想了起来:晚上,他捧着亲戚给他的五百块钱跑回医院,儿子已经睡着了,他就坐在儿子的床边抽着烟发呆。她竟然还没睡,于是他们谈了起来。她劝他:还是别难过,要知道,迟早都会有这一步。他一下子就跳起来:能不难过吗?能不难过吗?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一步?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一步?声音有些大,似乎惊扰了儿子,儿子在睡梦之中皱了一下眉头,他马上就被吓住了,马上将嘴巴紧闭,哽咽着,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用手对着门外的走廊指了指,示意他到外面去谈。他接受了,低垂着头颅,恶狠狠地吸着烟,和她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在走廊上,她对他说: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可事情就他妈的真的到了这一步,想想我,二十岁的时候——于是,话题转到了她的二十岁。不知道是谁首先移动了步子,他们竟然一起走到了楼梯口,在楼梯口,话题就转到了她的三十岁。话题看来暂时还完不了,于是他们鬼使神差地走出了住院部的大楼,一起坐到了这块草地上。他们都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只知道肯定已经是后半夜了,在头顶上映照他们的是路灯散发出的幽暗的光,时隔多年之后,他们再次表现出他们这个年纪难以想象的勇气,赌气似的不管时间了,也不打算睡觉了,把刚才已经说过的话再拿出来重新说一遍,唉声叹气,泪雨滂沱,不在话下。她有些坐不住了,想站起来伸一下懒腰之后再坐下来,可是,就在她站起来的一瞬间,她的裤子突然从腰际处掉落下来,一下子就掉落在了草地上。和裤子一起掉落下来的,还有她的皮带。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还以飞快的速度关注了她的裤子为什么会掉落下来的原因,原来是她皮带上的头突然断了。哦,天哪,她绝望地叫了起来,迅疾地蹲下,把裤子提起来护着赤裸的两条腿。然后,两只手匆匆在草地上探寻,寻找皮带头的踪影。就在这时,他猛扑了过去,把她按在了草地上。他听见她又细细地叫了一声:哦,天哪。

天啊天啊天啊,自己怎么会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啊!他顿时就懊恼起自己来:早上,去郊区采血站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吃一点东西呢?从他躺到这片草地上,大概有三个小时快要过去了吧,实际上,他没有一刻合上过眼睛。太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尽管脸上盖着一张报纸,但他还是依然可以感受出太阳光的毒辣。后来,他干脆掀掉了这张报纸,任由太阳照射,他什么都不管了。可是,他注定又不能这样下去,他还要在乎自己,因为儿子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去在乎。一个卖冰棍雪糕的老太婆从他身边经过,他叫住了她,抖抖索索地掏出五毛钱,买了一根冰棍,这才感觉到嘴巴里有一丝苦味了,冰棒的甜味让他的嘴巴更觉得苦。但是不管怎样,这甜味毕竟使他正在恢复着的器官活跃了起来,他仍然躺在原地,把手和脚伸出去动弹了一下,慢慢地,他站了起来。事实上,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刚才他躺下的地方,正是那天晚上他和她一起躺下的地方。那也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奇怪的是,自从那次之后,一直到现在,她竟然不再和自己说一句话了。就像昨天晚上,在病房里,他故意把自己手指上的血滴在了她儿子的床单上,她也还是没有跟他说话。他愤怒地想:她凭什么这样?难道这么快就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忘了吗?昨天晚上,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她又避开医生的注意,鬼鬼祟祟地把儿子背出了病房,在楼梯口,他拦住了她,示意她,自己可以帮她把她儿子背回家,但她一下子变得异常激动,眼泪夺眶而出,一把就将他推开了。今天早上,当他刚刚走出病房准备前往郊区采血站,在走廊上又看见了她。她背着她的儿子,一边急匆匆地往病房里走,一边大声呼喊:医生啊,快救我儿子的命!他定眼一看,发现她的儿子人事不醒地匍匐在她的背上,气若游丝,嘴巴里正在不断向外喷吐着白沫。他急忙走向她身边,和她一样大呼小叫:怎么了?怎么了?她没有理他,继续向前狂奔,跑进了医生的值班室。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因为他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赶到郊区采血站,否则就要再等到下个星期。现在,当他虚弱的身体忍痛从草地上站起,他突然之间非常想知道在他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喘息着离开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去;阳光还是太强烈了,照得他的眼睛发黑。他折回去,重新捡起了那张刚刚被他丢弃的报纸,准备把它罩在脑袋上遮挡一下阳光。他丝毫都不知道:一场奇迹,就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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