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类的悲剧,是人们一眼能看清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的,都有杜绝、根治的方法,就“形而下”了,读者除过感叹外,再无其他玩味余地。
在比较错综纷杂的形式面前,内容上的紧实,把形式胀得满满的,这形式便随之小了下来。
莫言多数长篇小说的特色,情形都差不多。
一些短篇,也存在类似的缺憾。后来他较受众人赞许的《拇指铐》,情节安排就令人难以置信:通篇写一个极其贫困的孩子,给母亲买药,路上被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喊住,两只大拇指被这个说“神经”不是“神经”的大人,铐到树上后,不再过问。路过许多人,有人甚至过来问话,所有人最后都是毫无怜惜之心,孩子就在这样的境况下,如何挣扎、疯狂、绝望,最后倒伏在地,梦见自己投进正孤身生病在床的母亲怀抱的故事,想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残忍,在即使沟通、没有误会的状况下也能绝情而漠然,专干缺德事,叫人发狂发疯。
假如在荒郊野外,假如母亲不卧病床,假如无人过问,假如不是在人口稠密、乡情简朴的中国社会,发生这一切都很好理解,孩子的体验确实很独特,但并非如此,这些大人的行为也就太异常,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难免会问:这事发生在中国?同情心呢?一个不同情也还罢了,个个不同情,谁能理解?那孩子惨兮兮的,快要死掉的样子,他母亲等着他的药救命,铐在这么一个不算偏僻的路边,任谁见了也会先救人再说,何以不救呢?孩子为何不喊不说,告诉自己和家中情况,求人救命呢?中国的乡村社会再怎么变异,也不到这样。即使发生在中国城市,也很难一见。这哪里是社会?分明是监狱。把监狱中的体验,加在一个孩子身上,加在一个自由人身上,说不通。
因此,这部小说里的人物,不够真实。核心情节的设计,难以立住。冲突和悲剧的力量,随之降低了不少。后来如何写,已不重要。
另一方面,莫言这个带了“生命的血气与蒸气”的“赤裸裸的生命”,以为“只有性的觉醒,只有生命原始欲望的爆炸,只有充满自然力的东方酒神精神的重新燃烧”,呼唤“野性”,象征或代表了“旗帜和火炬”,这人类种姓退化、生命委顿、血液凝滞的一“种”,才能起死回生,这种想法不可谓不片面、简单。
具体到《红高粱》,戴凤莲在余占鳌杀死了自己公公和丈夫单家父子之后,良心上没有任何反映,她本就是期待的、庆幸的,那个杀人者做了她的床上客,占了单家的财产,两个人都是肆无忌惮。传统的道德、伦理,心里的畏惧、不安,在他们身上毫无体现,这就缺乏人性和历史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