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理完发,我在孟买市中心叫了一辆出租车。我钻进出租车,告诉司机我的地址,可他说不送。如果送我他必须在肯普斯角(Kemps Corner )桥下右转,但那个时候他该换班了,他必须把车交给开夜班的司机,而交车的方向和我去的方向恰好相反。他礼貌地请我再找一辆出租车。我知道高峰时段很难再找到空车,天气窒闷酷热,再加上打车不顺,印度城市常见的桑拿天更加重了我的怒气。于是我拒绝下车而坚持让他送,他坚决不送并提高了嗓门,我也提高嗓门而且开始威吓他;最后他在桥下右转,汇入了堵车的行列中,虽然他知道走这条路肯定会塞车。
此刻他也不言语了。在新的沉默中,我听到他仪表盘上的小发光机正播放着歌雅特瑞曼达拉,一首祈求神圣智慧赐予引导的简单的印度教圣歌,一遍一遍重复着,就像摇篮曲一样反复循环,令人心境平和。刚才我冲他高喊,现在喇叭冲他尖叫。换夜班的司机肯定会冲他喊叫,他母亲也会因为他回家比平时晚而朝他发作。现在他只有这些温柔的抑扬顿挫的歌,以及它们让他逃离此刻的能力,一种要想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所必不可少的超脱。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这种疼痛不是因为他这次忍受的屈辱,而是因为他多年来肯定蒙受过很多这样的屈辱。这是因为我认识到他是一个人,并且意识到就在刚才我并没有把他当人看。现在我把他当人看了,我觉得自己差点要哭了。我看到自己的行为只不过是那么多他忍受的恶劣言行中的一种。我已经暴露出自己身上一个可怕的分歧,不敢接着寻根究底。在那一刻我比过去更清楚地明白印度人为什么会麻木不仁,那是因为分歧太深了。你能拯救多少人呢?10 个?1 000 个?100 万个?你看到弱势群体的那种眼神,空洞单纯,渴望你的认可。你知道你说出的一句好话对他们能有多大影响,然而有某种东西却迫使你不说那句好话。那种依赖让你害怕,就像一个贫穷情人的要求一样令人恐惧,因为它表明你的给予就像个无底洞,如果稍稍让步去关心别人,它就会把你吞没。
所以他退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认输了;你也退回到你的世界中,于心不忍地坐着车,然后跟自己说不要为他哭。印度垃圾,比别处的垃圾更要不得。这是我在那天早晨的床垫事件之后得到的教训。你奴役他们,他们也照样奴役别人。你对出租车司机大发脾气,他可以把自己老婆当出气筒,她则可以去挑儿媳的毛病,而儿媳可以去压迫清洁工。清洁工也有老婆,清洁工的老婆也有自己的儿媳……如此延续无穷尽,屈辱引起屈辱,主人对仆人,主人对仆人,痛苦一环扣一环地延续下去。
开车经过黑暗的贫民窟或者穿过贫苦的村落时,你问自己:如果这是你的世界,你怎么逃脱?对抗那些把你看得一文不值的看法,你有这样的力量去反叛吗?这样做需要你多么愤怒,多么冷静,多少勇气?你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在尤里德,我找到了一个答案。这是印度死气沉沉的中部地区的一个小地方,一个有5 万人口的小镇。为了去那里,我从孟买飞到发展迅速的城市那格浦尔,这里正在修建一座气派的新机场。然后我就离开了秩序井然的世界,上了一条几乎能把人颠散架的公路。从孟买到了那格浦尔,我发现人们对生命已经没那么重视了,从那格浦尔到尤里德的路上,这种感觉进一步加深。不遵守交通规则,横行霸道的现象越来越严重,颇有敢死队的精神。司机们在公路中间开车,即使根本不想超车,确实需要超车时,他们会猛地向右一拐然后猛地向左一拐,和迎面而来的车辆简直要迎头相撞。1% 的死亡率在这些路段成了一个可接受的风险水平,是死是活全凭上天安排,而不是司机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