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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日 柏林(3)

密使:来自斯德哥尔摩 作者:(日)佐佐木让


客人当中顿时欢声雷动。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出于本能反应,再说了反正不笑也是一种损失。就算说现在这司仪是用乌尔都语讲笑话,估计这伙客人也会一阵沸腾。

“不管怎么说,”司仪说,“本夜总会,以及我们的表演,都要在今夜和大家说再见了。所以,今夜一定献给大家最特别的欢乐。大家都不要在小口小口地抿了,多点一些。看那位亨利先生,据说他能将这一杯酒一气干完啊。”

客人中又是一阵欢腾。等到笑声止住,司仪说:“言归正传。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咱就来点儿节目单里没有的乐趣吧。今天,有一位光彩照人的客人也来到了我们这里。世界歌剧界的瑰宝、魅惑动人的女高音、国家级演员比哥特·德·柯尔夫人,我们军内最富盛名的歌姬。”

听到这,森四郎不由伸长了脖子朝舞台方向看去。也就是说,在这里,那位??

司仪挥了挥右手。追光灯跟着他手指向的方向追了过去。司仪说:“田中路子小姐。”

果不其然,她今天晚上也到这里来了。客席里立马掌声雷动。四面八方的追光灯,集中到了靠近舞台的席位那儿。在那灯光的中心位置,一位女子翩然起身。她是女高音歌唱家田中路子,粉红色的礼服让她更加绚丽夺目。仅是看她的背影,森四郎就能够想象出她的美貌和如兰花般的笑容。

田中路子迎着大家的掌声,几度向客席低头致意。

司仪又说:“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从明天开始,歌剧院,还有这家夜总会就要关闭了。大家想不想在今晚再次聆听田中路子小姐那曼妙的歌声呢?”

欢声顿时沸腾了,鼓掌的声音也更加高涨。田中路子向司仪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要拒绝。司仪可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田中路子小姐,请到舞台上来。就一首,在让大家听听您那曼妙的女高音。大家都很期待啊,是不是呢?”鼓掌的声音更大了,甚至有的人开始叫场了。

田中路子看到这次是推脱不掉了,就走出客席,来到了通往舞台的那条路。司仪伸出手,将田中路子领上舞台。田中路子露出的微笑既不是厌恶,也不是不情愿。她早已习惯了在任何场合下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也习惯了被人用仰视的眼神敬仰。她朝着观众席,几度用日本的礼仪方式点头致意。

田中路子毕业于东京音乐学校,在维也纳学习歌剧,成为了一名声乐家。在维也纳时,和咖啡大王儒略·麦银鲁相识,并与之结婚。她在维也纳以女高音出道,据说因为受到了麦银鲁财力支持这一事情导致街头巷议,一举成名。她立即成为欧洲歌剧界,准确讲应该是社交界的新宠。在三十年代的欧洲,可以说她是最出名的女性。

森四郎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田中路子,并经常在酒吧或是娱乐场所见面。那时候她频繁地从维也纳到巴黎去。

但是,和麦银鲁的婚姻终因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没能维持长久。离婚后,她又投到在巴黎的早川雪洲的怀抱。一九三八年,田中路子和早川雪洲分手后,离开巴黎,来到了柏林。

在柏林,她又迅速和德国的国家级演员比哥特·德·柯尔坠入爱河。这次恋爱的始末,甚至是远在巴黎那些喜欢花边新闻的人,都会反复提起。森四郎在想这女人是真的喜欢那些超一流的极品男人,还是说她只是为了引人注目呢?不管怎么说,和麦银鲁、早川雪洲他们的爱情一样,与这位德国士官学校出身的知名演员的恋爱,对田中路子来说肯定是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

森四郎曾听说,纳粹党不同意德·柯尔和她结婚,但根据刚才司仪的话来判断,他们两人已经正式结婚了。

司仪说:“田中路子小姐,无论如何,都要请您高歌一曲。来一首《女武神的骑行》怎么样?”

田中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出来:“女武神?不行哦。”

司仪转身回头看了看舞台后方的伴奏团。估计那个是乐队的头儿吧,是名萨克斯手,他也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也是没有准备演奏女武神。

田中路子说:“不如唱首流行歌曲?像是《百合·玛露莲》。”

客席中有人鼓掌,是表示支持。但是支持者的数量不是很多,估计是顾虑党卫队的那帮人也在场吧。那首歌一直受到德国指挥部的厌恶,他们说那歌带有很强的厌战情绪。

田中路子说:“反正是即兴演出,那就再请上一位来行吗?”

“当然可以。”司仪说,“是小姐您的朋友吗?”

“嗯,是日本海军的一名士官,他会吹小号。”

田中路子说着就把目光向客席中投去。她要找的那个人,好像并不在她那桌上。田中路子用手遮住追光灯的灯光,向客席上眺望,并且开始打招呼。

“安藤大尉,请您出来吧。”

客人,都看着田中路子视线投向的那个位置。被叫到那个人,好像是说了句什么。田中路子又说:

“拜托了,大尉。别扫大家的兴嘛。快点过来嘛。”

有个男人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身穿日本海军的白色军服,应该是武官吧。他大跨步的几步登上舞台。田中路子伸出手和那个士官握了握。

“对我这无理强求,您可别在意。”田中路子用日语对士官说,“就一首,没问题吧。”

士官走向乐队那儿,借了把小号。看起来他好像是对这种场合挺适应的。士官把小号拿到嘴边,快速地调试了一下。士官转身向乐队示意了一下,就轻快地吹起来,是《百合·玛露莲》的主旋律。他一边吹着,一边朝钢琴的伴奏点了点头。小号的声音和钢琴的伴奏声和谐统一,其他的管弦乐器相继跟了进来。田中路子也不失时机地唱起来。

森四郎把两只胳膊肘搭在吧台上,入神地倾听演奏和歌唱。随便进的一家夜总会,而且还是从明天开始就被禁止营业的这个晚上,还能听到田中路子的歌,这对森四郎来说,简直是不敢奢求的福祉。一曲结束,狂热的掌声立即席卷全场。叫好声此起彼伏。党卫队那边也站起来为田中路子鼓掌。掌声刚刚告一个段落,就听见党卫队的一个军官好像是喊着“再来一首”之类的话,亦或是指出了具体的歌名什么的。坐在吧台位置的森四郎没听清他到底喊的是什么。但是,士官却迅速将小号还给了乐队,然后走下了舞台。田中路子好像是不由地呆住了。站在舞台上突然间显得不知所措了。

她看着士官的背影说道:“谢谢大家。但是既然是突然加的节目,也就不能无休止的演下去了。就到此为止吧。”

司仪点了点头,再次请客人鼓掌。掌声变得更大了。

此时,士官已经走到了客席的过道上了,但是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好像是奔着吧台来了。

森四郎对调酒师说:“他走过来的话,麻烦给他一杯白兰地,算在我的账上。”

和预料的一样,那个士官来到了吧台,把两肘搭在吧台台面上,他是个五官分明、个子高高的男人。年龄和森四郎差不多,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估计是因为刚刚表演的原因,现在面容还有些微红的余韵。白色军服的领子上,贴着大尉的襟章。领口上估计贴的是德国的襟章,森四郎没有认出来。

看见端过来的白兰地酒杯,士官不解地歪了歪头。调酒师向森四郎的方向指了指。说道,是那边的客人为您点的。士官朝森四郎的方向看了过来。

森四郎点点头,然后轻轻鼓了三下掌。算是对《百合·玛露莲》演奏的赞赏。

士官端起酒杯,问道:“不好意思,日本人?”

“嗯,”森四郎答道,“您是日本海军的武官吧?”

“算是。我叫安藤。你呢?”

“森四郎,平民一个。”

“这个,谢谢了。”安藤端起酒杯,挺了挺身子,一饮而尽。安藤把酒杯放在吧台上的时候,正好田中路子也走过来了。吧台的调酒师和服务员全都盯着田中路子看。

她抓着安藤的手腕,娇滴滴地说:“大尉先生,你逃什么呀。到人家那里坐嘛!”

安藤说:“一个人喝酒自在。”

“这是什么话嘛!正好大岛大使也在的。”

“所以,我就更不想去了。”

“好久都没见到了,你这样的话不是太无情了嘛。”

“不管说什么,我都拒绝和那个大岛坐在一起。坐在那家伙旁边的话,酒也会成醋味了。”

“好吧。”田中路子撒娇说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我都不在柏林了,还谈什么下次。”

“你要去哪里?不在武官室了吗?我倒是听说你参加了德国的空军。”

“我没加入德国空军,只不过是在空军的学校教课。”

“教书?”

“我现在是飞行技术的教官。但是日本帝国海军的军籍不变。”

田中路子不经意地朝森四郎那边看了一眼,眼睛不由得眨了好几下,张开了口。下一个瞬间,笑容立即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

“男爵!”

森四郎站在那儿,笑了笑,说道:“好久不见,还是那么漂亮啊。”

“什么嘛,讨厌。”田中路子走到四郎的旁边,和他来了个拥抱。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立即冲进四郎的鼻子里。她的香水味道如故,田中路子在巴黎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个味道,好像这一习惯并未改变。她那丰满的肉体压过来的时候,森四郎险些失去平衡。田中路子结束了她那热情的拥抱,盯着森四郎的眼睛,惊奇地问道:“咦?你怎么会在柏林呢?”

“我是被德国的秘密警察从巴黎押过来的,他们怀疑我帮助反法西斯运动。”

安藤大尉在吧台的左边,愉快地看着森四郎他们。他和森四郎对视的时候,安藤坏坏地眨了眨左眼。

田中路子问:“那到底和你有关系吗?”她紧紧握着森四郎的双手,“我倒是听说有个日本人被转了过来。”

“我现在是处于被软禁状态。护照也被收上去了。”

“你还有日本的护照吗?”

“日本的护照已经失效了,我又弄了个土耳其的。”

“我给你一个吧,我那儿有四个呢。我常常不知道该拿哪个才是。日本、奥地利、德国还有法国的。”

“如果能用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四个里面,被我外婆拿去一个。除了那个,你要哪个?”

“这还真是个问题。”

田中路子突然满脸兴奋地说:“你一个人?”

“嗯,正等着看有没有空位。”

“那到我那边去坐吧,是大岛大使,还有几个大使馆的人。”

“大使馆的那伙人可不喜欢我。”

“为什么?”

“他们觉得我是冒充男爵身份的骗子。”

“不用管他们,那都是那些芝麻小官干的事。”

“过去的话,他们也不会高兴的。”

“你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正好我也想问问你关于巴黎的事情。”

“现在的巴黎已经和战争前的巴黎截然不同了。”

“不是解放了吗?唉,那幸好我还没去成。说起来??”田中路子突然很认真地说,“芳子呢?还是没有关于她到莫斯科之后的消息。”

芳子,是东京音乐学校的学生,田中路子的后辈。小川芳子同样是女高音歌唱家,她去米兰留学之后,一九三六年来到巴黎,得到岩坪利八郎男爵的资助,森四郎也受到利八郎的指示,要求照顾她在巴黎的生活。

一九三六年在巴黎,这位小川芳子遇到了筑地小剧场的演出家志摩哲也。志摩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美到做演员都没有问题。但他是一位才华横溢、自信到傲慢程度的青年,同时也是共产党员。小川芳子不久就成为了志摩哲也的仰慕者,在他的鼓吹下,和他一起去了莫斯科。

森四郎摇摇头,回答说:

“不知道小川芳子后来怎么样了,没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听说那段时间在苏联进行了大肃清运动。不仅是军人和演员,还有很多艺术家也被捕了。很多人被送到了西伯利亚。”

“她可是和政治不沾边的人。绝对没有进行什么共产党或是共产国际的活动。”

“可是那个男人是个坚定的共产党。这样的话,就靠不住了。肯定会把她牵扯进去的。”

“也是。”森四郎边回想着小川芳子的面容,边回答道。作为歌剧演员,她的身材稍微有些纤细,不过皮肤倒是白净细嫩。演歌剧,比起卡门来说,也许密密尔的角色更合适她。

“她要是也能像小路那样,在莫斯科很受欢迎的话就好了。”

“是啊,现在在欧洲只要是日本的歌剧演员,无论在哪儿都是很受欢迎。估计还是因为少吧。”

田中路子突然又想起安藤大尉来了。她看了看四郎又看了看安藤,问道:“你俩,认识?”

那个叫安藤的士官说:“刚刚才自报的家门。”

“大尉也是啊,你们俩都过去坐嘛。”

“我就免了吧。我可不想坐到那个大将领的身边去。不想寄人篱下啊。”

“他只不过是个农村的大叔而已,不过倒是有点无礼。”

“乡巴佬和信徒的结合,真是叫我喜欢不起来。”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有点儿。”

“为什么?”

“我听说一个熟人死了。”

“难不成,是个女的?”

“男的。我的同胞。”

“唉?”

“开飞机的。德国空军的中校。两天前死了。”

“是殉职了吗?这种死亡的消息每天都会有??”

“不是战死,是被处决。他受到七月二十日事件的影响。据说是被人阴谋陷害的。”

大概说的是暗杀希特勒未遂的事吧。森四郎正等着安藤进一步解释一下,可是他说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

田中路子无奈地耸耸肩说:“确实。这可不是一个乐观的话题,好吧。今天就先放你一马。”

这时走来了一位身穿西装的年轻的日本人,是大使馆的二等书记官。森四郎被转移到这里之后,和他已经多次会面。书记官看见森四郎,不由得吃了一惊。书记官站到田中路子身边对她说:“大使很担心您,请您回去。”

“这就过去。”田中路子指指四郎说,“我要带他一同去,可以吗?”

书记官顿时很明显地皱了皱眉说:“他可是被警察逮捕的人,还是不要接触为好吧。”

“他又不是犯人,还是允许自由活动的。”

“他的身份还不清楚,我们正在等待日本方面的答复。”

“他是森先生。森四郎先生。在巴黎,大家都叫他森男爵。”

“您好像是认识他?”

“老朋友了。”

“男爵,可是虚假的称号。在日本根本就没有森男爵世家。”

“他是岩坪男爵家的人。岩坪利八郎男爵派他到巴黎来的。准备让他接手酒店事业。”

“这些详细的情况,我们回到本部会去核实的。”

“他真的是岩坪男爵的继承人。”

“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是我说的。”

“像这种传言,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你傻吗?”田中路子生气地对年轻的书记官说,“你从正面去问的话,可能得不到什么答案。现在,你可以从其他渠道获得真实消息,相信就好了啊,真是的,官员的脑袋真是像机械一般,一点也不灵活。”

“不管怎么说,他是不安分的日本人。”

田中路子轻蔑地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只有公费的留学生和外交官,才是好人?”

“至少这些人的身份是可以确认的。”

“无论是在柏林,还是在巴黎,那些身份确定的猴子倒是满大街都是。这个人,就算身份无法确认,但他也是个风趣、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如果让我去和那些身份明确的猴子喝酒,我宁可出家为尼,独对青灯,缝缝补补。”

这时,森四郎插话道:“小路,谢谢你的相邀,这次就算了吧。这些家伙不喜欢我,我同样也是受不了他们。”

“这样啊?”田中路子遗憾地说,“那好吧,那就下次啰。或者你来我家也行。你现住在哪儿?”

“安德罗酒店。”

“安德罗?那可不行。总统官邸要是遭到空袭的话,那里肯定也就跟着起火了。”

田中路子的话,让书记官大吃一惊。他慌忙摆出一副想要阻止的样子,急忙环视了下周边的情况。田中路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说:“来我家吧。一直白住下去都行,我住在在奥林匹克运动场的附近。问路的时候说是找德·柯尔家,大家就知道了。我会和和管家提前说一声。”

“这听起来倒是不错。”

“那好,你回去就把安德罗那里退掉,来我家。一定要来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书记官一边用眼瞪着森四郎,一边说:“路子小姐,咱们回去吧!”

“这就走。”

森四郎问路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小路你和德·柯尔已经正式结婚了吗?我听说那些纳粹分子好像是不允许你们结婚。”

“结了啊。用了个小手段。”田中路子把脸靠近森四郎的耳边,小声说道,“做了优生的手术。拿到了绝对不会出现混血人种的证明。他们才答应。这在日本人中可是个秘密。”

书记官催促道:“路子小姐,现在真的得回去了。”

“回去。真是烦人。”田中路子快速地在森四郎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如果在我家举办派对的话,就和这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的。我不会邀请这些不懂风情的人。”

撩人的香气还没散去,田中路子回到了客席区。那个书记官,像是只刚出生的笨鸭子一样,追在田中路子在后面跑着。

眼前多了杯酒,看样子是白葡萄酒。森四郎朝调酒师那儿看去,他回答道:“是刚才那位日本海军客人送您的。”

森四郎转过头去,这才发现那位叫安藤的士官早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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