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只是一个传说,却可由此窥见商周文化气质之大不同。商人比周人更倚重占卜,占卜作为一种看似方便的决策方式,实际上大有赌徒式的冒险性格;周人比商人更倚重人心,也就是推崇信仰的力量。后世历史编纂者以“天”之受辱来凸显商王的神权暴政,这在周文化的语境中获得无可置疑的支撑,因为周人的“天”至高无上。
商王武丁曾对核心人物傅说讲了这样一句话:“若作酒醴,尔惟曲蘖。”(《尚书·说命》)他将傅说比作酿酒必不可少的酵母,这等比喻绝非标新立异,而是有深厚的社会背景。两件出土于河南信阳的商代提梁卣中保存着距今三千多年的古酒,这重新进入人类视野的液体被认为是文明世界里最古老的酒。盖和罐体合缝严密,不致陈酿挥发,此显露殷人在青铜器铸造方面的天赋。据化验,此酒为果酒。果酒乃是原汁酒,其酒精含量不高,如果殷人普遍处于醉酒状态,那么一定是滥饮所致。然而滥饮必有强大的制酒业支撑,如此,将得来不易的农作物用于制酒,这对尚处于实验性农业阶段的殷人无疑于自我消耗。
酒的宗教用途在世界上是普遍的,然晚商君臣的酗酒之风自然不是尼采所执的“酒神精神”。那种借酒力而生放纵、直至狂欢的神权氛围,助长了骄奢淫逸的无节制蔓延。所谓“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无酒神而有酒鬼的殷民正是一面镜子。周室在黄河淇水间的殷商故地上建立卫国,分管一批殷遗民,而遗民的酗酒恶习显然难制。周公担心他们聚众饮酒,纵性生乱,故命令卫国君主康叔当众宣读限酒令。读此《酒诰》一篇,便知周公之意不在酒,分明是在说天下兴废。故说纣王之恶实是殷人社会之弊,没有殷人的酗酒成风,又如何会有纣王的“酒池肉林”呢?酒,简直就是殷人的鸦片!
有一种社会观察是较为准确的,“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礼记·表记》)周人恰是自律的,据大盂鼎铭文所示,周康王仍牢记祖训,告诫臣下不蹈殷人纵酒亡国之覆辙。周朝的酒器数量也确有递减的趋势。 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战国策·魏策二》
所谓“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与其说是大禹的神奇预言,不如说是周文化的冷峻反思。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现藏有一套西周的祭祀礼器,名曰柉禁,其中用以摆放酒具的器座叫作“禁”。禁的纹饰张扬着想象力,有夔纹、鸟纹、龙纹等等,然而青铜禁的文化内涵却是极其克制的,不说禁酒,至少也是“饮而有度”。君子有言:“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义也。”(《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孔丛子·儒服》所载“遗谚”有云:“尧舜千钟,孔子百觚。”虽有夸大,也非无凭。孔子本乃性情中人,卓然有祖风,但会克制。“唯酒无量,不及乱。”(《论语·乡党》)“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论语·子罕》) 他说:“觚不觚,觚哉!觚哉!”觚乃酒器,酒器不装酒怎么行,于是倒上!倒上!后儒称赞孔子的酒量,便把尧舜也一并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