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出门前,从书架上抽出《琼美卡随想录》,带着木心去南京。闻说周日在乌镇将有一场追悼会,可惜我于周六便要赶回香港陪大女孩过圣诞,停留不了。而且想象中的木心应该不会渴望更不会稀罕谁去追悼他,但也不会坚决反对,他应是淡然恬然的,年轻时如斯,活到八十四岁了,更必如斯。
他在书里不是感叹过吗:「蒙田,最后还是请神父到床前来,我无法劝阻,相去四百年之遥的憾事。」可见他对生命风格的一致性看得颇重,尤其对生命尽头的操守,更重,所以在淡然恬然的木心的追悼会上如果大家又哭又号又叹又哀,他肯定摇头,不知道应该对朋友们说些什么。
有好长的时间误以为木心是「台湾作家」,因为一直在台湾报纸副刊上读他的文章,那时候,他在中国内地早就坐完牢了,远走美国,不归,不愿归,不愿归,但仍继续写作、画画和思考。文章刊登出来,八十年代,我是台大学生,每回读后都惆怅半天,连面对女朋友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木心在报上发表的大多是语录式的短散文,任何一句、两句、三句,是中年的他的个人感悟,却成为年轻的我的思考启发,似懂不懂,若虚还实,足够放在心头咀嚼半天。
是的,咀嚼,木心说过:「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咀嚼出悲哀来。」那时候的我只觉这位英俊的作家很有玩弄字词的本领,唯有当活到某个年纪,才真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到了那个年纪,欲辩已忘言。
是的,英俊,木心之于年轻的我的另一个吸引自是他的俊朗,脸部五官像雕刻出来的石像,笔挺,坚毅,另一个有着如斯脸容的中国作家是民国的邵洵美,美得令人舍不得不看却又不敢注视太久,怕会沉溺。邵洵美也像木心一样写诗,也画画,但前者有妻有情人,后者呢,据说是耽美界的同志,美得只爱属于他的性别的物种。当木心谈及拜伦之死,意见是死得其所也死得其时,万一他鸡皮鹤发地活到老年,简直破坏西方文学史的美感。依此逻辑,木心其实活得已经够久够长,毕竟八十四岁了,老来又能回到故乡看山看水,老去,逝去,告别中国文学史,依然能够为中国文学史留下美感,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功绩与奇迹。
别了,木心,他写过:「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那就让我们去该地寻他,一定寻找得到,因为,谁都有悲喜交集,谁都逃不脱这生命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