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宽容
南方好,温柔的所在,北地只是旅行或工作之去处,短暂停留尚可接受,而每回到达,也才更想念南方的宽容。
二月。北京。来此有活动,在798的尤伦斯艺术中心。内地年轻人流行把北京唤作「帝都」,相对于上海的「魔都」,同时隐含着自嘲与自豪的意味。
我发现这一两年从香港搭飞机去内地,延迟起飞的情况愈来愈多、愈来愈严重。有的,只要你细心注意,一定有的,甚至粗心大意,亦必察觉得到,除非你麻木不仁,对外在事情毫无反应。
经常是这样的:十二点卅五分起飞前赴北京或南京的航班,到了十二点廿分,机门仍未关上,空中服务员用她美妙的声调透过广播宣布:「各位亲爱的搭客,敬请耐心等待,我们仍在找寻最后四位搭客,如果阁下认识以下搭客的名字,麻烦你跟我们联系一下,协助我们找到他们……」
然后,再过十五分钟,已经延迟了,又广播一次,内容相同;再然后,又过十五分钟,到了十二点五十分左右,终于有几个身影闪入机舱,手上提着大包小包,通常都是时尚名店的纸袋,也通常是内地女游客,施施然,她们走进来,脸上毫无愧色,一派若无其事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于是,机门关上,航班终于可以起飞,几百位无辜搭客一起陪伴这几位购物狂女子,延迟到达目的地。
喔,必须稍作更正:迟到的人并非通常是女性,我见过太多次了,也有男人,看来衣冠楚楚,应是受过良好教育,但照样若无其事地延迟登机,年龄层亦是老中青皆有,老幼无拘。
曾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当一位迟到女子走过身边,我抬头狠瞪她一眼,未料,她停下脚步,把我狠瞪回来,仿佛打算出手挥拳揍我;我唯有低头沉默,唉,我真是没胆的中年男人。
愤怒绝非没有理由:我们知道你没礼貌,但不明白为什么你连羞耻心也欠奉,而或许正是这种「错而不认」的态度使得香港人怒火难平。
不管如何,飞机起行,到达了。二月的北京仍然冷,但我学乖了,懂得在牛仔裤里另穿一条衬裤打底,年纪稍轻时是打死也不肯穿的,因为南方父辈们称这为「肾亏裤」,有损颜面,但终究到了某个年龄,颜面不再是最主要的考虑,健康为上,哪管得什么肾亏不肾亏。
去年亦是二月来到帝都,零下四度,只穿一条薄薄的裤子等候过马路,刚好碰上黄昏,据说是帝都的长官下班了,封路,一封便是廿分钟,伫立在长安街头等呀等,双腿冷得比雪条更像雪条,不断跳、跳、跳,身边的北佬朋友看见,掩嘴暗笑,笑我这个南蛮没水平。我只好回敬一句:「笑吧,你们北方汉子身体好,瞧不起南方人,若有机会来到香港,到处都是强劲冷气而你们又不惯随身带备外套,冷死你,轮到我笑你。」
朋友或许不明白我其实话中有话。我是阿Q,当我唤人「汉子」的时候,未必是称赞,我向来喜欢活在老黄历里,魏晋时代的胡人把汉人称为「汉子」,实在贬义,意指自高自傲、吃不起苦头,此之后来出现了「好汉子」的说法,汉子都不是好东西,除非在最前头加个「好」字,负变正,始可看。
不做汉子,乐做南人。活在北地,上街必须臃肿穿衣,脱衣更要一层连一层,费时失事,若于激情勃发之际,待得衣裤脱尽,热火早已冷却。南方好,温柔的所在,北地只是旅行或工作之去处,短暂停留尚可接受,而每回到达,也才更想念南方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