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短篇故事《曲径分岔的花园》,看来像蓄意的挣扎,想要重新肯定卡夫卡的叙述者所称筑墙工人“信心不足、想象力不够”的现象。为了对应大学者崔本的迷宫和花园,博尔赫斯创造了一个隐喻,但他不像卡夫卡,无论文中叙述者和读者多亲密,永远都只闻其声,不知其名。相对地,类似于戈德史密斯和以往的一些作家,博尔赫斯为他的主角取了余尊这名字,还简述了他的生平。读者立刻发现,此人是余尊博士,“曾任青岛一所德国大学的英文教授”。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在德国占领山东几十年间,青岛一直为其中心。因此一名中国教授,即使教的是英文,由于在当地德国学校教书的经验,通常都会被假设为对德国有相当的了解,甚至可能有亲德倾向。读了小说头几行之后,我们发现情况确是如此。在1916年一次大战战况最激烈的索姆河战役中,余尊确实在小说一景中担任“德国政府特派员”。不过也许余尊是出于无奈才成为间谍的,因为他告诉我们,“对于一个逼使我成为间谍的野蛮国家,我是不会关心的”。[11]
余尊似乎有过快乐的日子——至少“幼时他曾住过海丰一个有着对称设计的花园”——也许那正足以解释他的举止总是带着一份自负的原因。“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长官怕的就是我们这种民族的人——我流着多少列祖列宗的血液呀。我要向他证明,黄种人也可以拯救他的军队。”[12]但是他如果是在暗示了秩序与平静的对称花园里长大,余尊知道,一定还存在有另外一种花园,一种迷宫般的花园,又叫“曲径分岔的花园”,并且曾在他的家庭里造成骚动。
“我对迷宫略有所知,”余尊向读者表示: ……我身为崔本的曾孙,不是没有道理的。想当年,崔本贵为云南总督,却抛弃了世俗权力,想要写一本比《红楼梦》还要受欢迎的小说,还想盖一座任何人都走不出来的迷宫。十三年来,他全心投入这两件本质上相异的事悄,但是最终却遭到陌生人杀害,于是他的小说不再能够完整面世,迷宫也不知去向。在英国树下,我想象着这个失落的迷宫:我想象它完美无缺站在某个神秘山顶上;我想象它湮没在稻田里、水面下:我想象它辽阔无边,不再只是由一些八角凉亭、通衢小道所组成,而是充满了河流、省份、王国……
我想到了由迷宫组成的迷宫,其中迂回缭绕的迷径,拥抱了过去,拥抱了未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13] 博尔赫斯的叙述者所指的《红楼梦》,是中国最著名的小说,写于十八世纪,其中谈到了真与假、现实与虚幻,整个故事均发生在一所封闭的花园里。因此余尊提到这本小说时,不只为他祖上的花园多添了一些想象空间,更暗示了在博尔赫斯小说中余尊一度造访的英国学者斯蒂芬·亚伯的花园。这个花园里有着迷宫般的设计,像是分岔的小径、小树林、亭台楼阁、生锈的铁门,而且在遥远的摇曳灯笼光线下,以及“高亢、近乎单凋”的中国音乐中,“随着风声的忽远忽近,因为树叶和距离而显得迷蒙”,整个花园活了起来。[14]同时,他们让读者回想起——针对那些对中国历史有兴趣的人——1750年代末期,戈德史密斯见过的花园;戈氏曾于《世界公民》第三十三章呈现此花园,他用的是相当特别的双标题,“中国的完美园艺。中国花园概况。”在这章里,李安济写信给北京的朋友冯宏表示,英国人开始学中国人整理花园的方法了,也不断地有进步,但是在许多精妙之处,仍然差得很远:
……他们的设计师还没有办法,将哲理与美学融合一处。有些事情欧洲人很难理解,好比当我说,中国花园都蕴藏着寓意,在一般性的设计,像是树丛、小溪、岩洞之外,漫步其中的人应该学习得到其中的智慧,感觉到真理散发出的震慑力,或是微妙的训诫。容我举我自己位于广西的花园为例,说明我的意思。[15]
根据李安济的描述,他位于广西的花园由两个独立的单元组成。其中一个有着恐怖入口,但是在经历过开头的惊骇后,立刻可以体会其美丽、祥和,另一个则有着迷人入口,但是参观者在深入迂回小径后,却会对其失去兴趣。李安济表示,一旦进入这第二个花园,参观的人会发现:
……花草树木安置的方式,明显都想讨人喜欢。但是,慢慢走下去后,他会不知不觉发现,整个花园似乎带着荒野的气氛。景物开始变黑,小径开始变曲折,他好像在走下坡,怪异的石头就悬在他头上。原先迷人的景物,如今成了幽深的洞穴、突然出现的绝壁、阴森的残垣、成堆暴露的白骨,以及由隐藏的水流所发出的可怕声音。若想就此折回,那根本是徒劳无功;迷宫太过复杂,除了我,没有人找得到出路。总之,在他充分经历了其中的恐怖,并了解自己不智的选择后,我会从隐藏的门内现身,抄捷径带他出来,回到出发前的原点。[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