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白乐夫吃得很少。有时白太太跟他说话,他听不清楚,便对自己烦躁不悦,回话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他不只一次跟我们说:“为什么人老了就变成这样?”他无奈地抗议人生,为什么人老了耳朵就不中用了,视力也模糊了?虽然他自己是医生,对于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有清楚的认识,可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还是不能接受。他气恼,他不甘心,他不能听任岁月这样的捉弄。
饭后我们回到白乐夫的书房。他领我们看他收藏的中国书籍,有鲁迅、老舍的作品,还有《金瓶梅》……看来他对文学还是颇有兴趣的。他又取出一些他在中国的照片,有的还是他自己拍的,有一张是他俯身摸一只狗的照片。他说他从小就喜欢狗,在中国时看到这只野狗,就跟它一起拍了这张照片。事后科尔梅斯跟我们说:“白乐夫疼狗,狗一直是他的心肝宝贝。人会欺骗他,可是狗却对他忠心耿耿。”
看完照片后,科尔梅斯示意白乐夫疲倦了,于是我们便起身告辞,约好明天早上10点见面。白太太想得周到,她怕我们回旅馆路上迷路,于是就说她要遛狗,陪我们走一段路。
白太太高头大马,褐色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着一条米色长裤,上套一件米色宽松的长袖上衣,显得爽朗大方。她用一条宽皮带套在雄赳赳的黑狗脖子上,那条大黑狗竟有她半个人高!大黑狗一出门就兴奋地撒腿想向前奔,白太太死劲地把皮带往后拖,拉扯一阵后,白太太只好解开皮带,由它奔驰去吧!
天色渐暗,不知何时远处星光闪烁,我们一路慢走闲话家常。白太太自己也是医生,白乐夫与前妻离异后,就与她结婚。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柏林从事医学研究,女婿也是医生。她和白乐夫在这个小城住了很久。讲着讲着旅馆就在眼前,这才互道晚安。
第二天早上10点整,我们准时走到白乐夫家。白乐夫着一件黄色长袖上衣,配上一条深褐色长裤。他好像昨夜没有睡好,两眼下面浮起半圆大的眼兜,三条皱纹忧郁地横陷在他的额头。
“昨晚睡得好吗?”科尔梅斯愉快地问我们。他着一身暗红色衬衫,精神奕奕,跟旁边满脸倦意的白乐夫一比,更觉年轻焕发。
我们一起走到白乐夫的书房。科尔梅斯指着桌上的一叠文件说:“昨晚我和乐夫把一些你们可能有兴趣的资料都找出来了,等我复印后,就会寄去给你们。”原来昨晚他们俩开夜车,难怪白乐夫现在倦容满面。
白乐夫端出一盒照片让我们看,他说那是他在中国时拍的。大多数的照片都很小,可是都很清楚,我们一边翻看,他一边在旁解说。忽然翻到一张1947年拍摄的“胶东医学进修班全体教职员暨解联行驻烟办事处合影”,我一眼就认出高瘦的白乐夫,他身着冬大衣站在前排,在他身旁是一位戴毛线帽的男士,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我凑近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他的样子有点像昨天我们看到的毕道文的照片,但是那张是侧面照,这是个正面照,而且还戴了一顶帽子。我指着他问白乐夫:“他是不是毕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