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您喜欢花?
王跃文:哈哈,喜欢。但愿万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身。
伊渡:我的童年也有乡村生活的经历。我现在依然向往,虽然那时大家都很穷。
王跃文:贫穷是我们这代人对童年的共同记忆。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家,翻过一座山,就能望见家了。可我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饿得坐在山坡上哭。
我十二三岁就上山砍柴。那时候家乡不烧蜂窝煤,灶里烧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类是不能砍的,只准砍杂生灌木。柴火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来越远。有一回,我去离家三十里地的大山里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饿得浑身发软,半步都走不动了。毕竟年纪太小,瘫坐在路边哭起来了。有位大嫂在自家地里挖红薯,问我为什么哭,我说饿,走不动了。那位大嫂真是菩萨,扔给我一个红薯。没有水洗,我往衣上揩揩泥巴,用牙齿剥掉薯皮,就吃起来。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内心仍非常感激。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啊!当时没那个红薯,我真回不了家。
饥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时候,家里每年有个把月几乎断炊。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些玉米,磨成面熬粥喝。我的家乡不产玉米。离家五里左右,有个水磨坊,我们那里叫碾坊。我同二姐挑着几十斤玉米,摇摇晃晃地去碾坊。我们都还小,又没什么吃的,哪有力气?我同二姐就拿路边的树为标记,说好我挑到哪棵树下换她挑,她挑到哪棵树下换我挑。二姐老实,我又有些倚小卖小,老是欺负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么回事,我当时闻到玉米面的气味头就晕。没听谁说过晕玉米,我就晕玉米。多年之后,日子好起来了,玉米之类的粗粮成了奢侈品,城里人爱吃,我偏不爱吃。小时的记忆太深刻了。
小时候,家里是不吃中饭的。厨房时常上锁,怕小孩子偷剩饭吃。厨房钥匙系在奶奶的腰间。老家的厨房喊作灶屋,我家灶屋门上面有个副窗,小孩子可以爬进去。我奶奶老年后患白内障,几乎是个瞎子。中午,我和弟弟会偷偷地爬进灶屋,抓一坨剩饭塞进嘴里马上爬出来跑掉。可是,我和弟弟不知道相互掩护,总是相互揭发。我爬进灶屋他就喊:“奶奶,哥哥偷饭吃!” 他爬进灶屋我就喊:“奶奶,弟弟偷饭吃!”
我后来从书上读到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他们采食野果之后,鼓腹而游,相与而戏,真是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状态的,可我童年里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且是祖国的花朵,比美帝国主义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我们还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重任!
学校中午休息,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没福气像原始人一样鼓腹而游,而是空着肚皮瞎胡闹。上小学时,我们几乎没有体育活动。学校的体育器材就是一个打着补疤的篮球,一根竹竿尾巴开裂了的标枪。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女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跳绳、跳橡皮筋、踢鸡毛毽子。我们男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尿尿追人,把尿往别人身上撒。我不敢玩这个体育活动,出身不好,胆小怕事。几个调皮的大个子同学,只要开始尿尿,就追得别的男同学满操场跑。敢往别人身上撒尿的,必是家庭出身好的,拿我家乡话说,就是青水岩板底子。还有个体育活动很普及,就是男同学相互扯裤子。那时候,我们多穿那种松紧带裤子,别人冷不防将您裤子用力往下一扯,您就原形毕露了。每到下课,男同学一律拿双手按住腰间,狼顾而行,提防别人扯裤子。要么就是在走廊里靠墙站着,环视左右,异常警惕。
中学就更苦了。中学离家十五里,每日清晨起床,扒两碗先日的剩饭,背上书包赶路。全年多半时候是打赤脚,冬天才穿鞋。穿的是妈妈做的布鞋,不能沾水。冬天逢着下雨,仍是打赤脚,把布鞋放在书包里。学校里有个水塘,进校以后,去塘里洗净脚上的泥巴,往裤管上揩几下,再穿上布鞋。高中毕业照片上,我蹲在前排,就是打着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