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您小时候顽皮吗?
王跃文:谁小时候不顽皮呢?可我顽皮的天性多半被压抑着。我是右派分子的儿子!有件小事我终生难忘。当时父亲给大队养蜂,需随各地花季变化四处迁徙。那时中国农民是没有迁徙自由权的。那时候有个古怪的罪名,叫“流窜犯”。中国公民在自己的国土上未经许可异地走动,居然是犯罪。父亲每次去四川或贵州放蜂,须层层开介绍信。不知是父亲不愿忍受公社干部的冷眼,还是真认为我长大了应该做些事了,就叫我去公社盖章。我那时大概十岁,步行十五里跑到公社。有个管公章的干部,拿着我递上去的报告,嘴里阴阳怪气地念着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是全县有名的右派分子,这个干部当然知道。干部看着我父亲打的报告,突然轻蔑地笑起来,嘴里说着两个字:放牧!
我拿着终于盖了章的报告出了公社,走出好远,都不敢回头,总觉得有双冷冷的眼睛在后面望着,嘲笑着。直到我确信走得足够远了,才掏出父亲的报告,边走边看。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为笔误,还是忌讳“放蜂”二字同“放风”谐音,写的确实是“放牧”。前几年,我同父亲开玩笑,说当年把您打成右派,实在是抬举您了。因为“反右”是针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而您出身寒苦,够不上资产阶级的格,读书小学都没毕业,也不是知识分子。我同父亲说这些话时,心里想着的正是当年他报告上写的“放牧”二字。也许父亲真是用词不当,而不是笔误。可是反过来想,中国古代把做官的称作牧民,那么我父亲把“放蜂”说成“放牧”,也不值得那位管公章的公社干部嘲笑。人都可以牧之,何况蜂呢?
我童年遭受的尽是此类屈辱,哪里还敢顽皮?父亲在台上挨批斗时,我不仅要坐在台下看,而且还要跟社员群众高喊“打倒”之类的口号。我的老家本是个很传统的乡村,长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辈是不敢把长辈的名讳放在嘴里说的,可我不仅要直呼父亲的名字,而且还要高喊“打倒”。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父亲被批斗时的情形。批斗会是在村里祠堂召开的,我父亲和其他的地富反坏右全部低头站在台下前排,预备着上台挨批斗。那一天是专门批斗我父亲,其他的五类分子是陪斗的。只听得戏台上有人严厉地高呼一声:把右派分子某某某带上台来!两个青年民兵一人扭住我父亲一只手,推着我父亲飞快地往戏台上冲。上戏台的木板楼梯非常陡,我生怕父亲脚动慢了就被折断。父亲被推到台上,叫人猛踢一脚就跪下了。立马,一根崭新的棕绳子把我父亲五花大绑起来。旧棕绳柔软些,新棕绳很硬很糙更伤人。母亲多年之后说起这事,一直对有人专门拿新棕绳绑我父亲耿耿于怀。人到那个悲惨境地,只求有一根旧棕绳就是安慰了。
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就不敢顽皮,凡事只能在心里想。我自小就是个心事重重的人。比方我去公社替父亲开介绍信的经历,我从未同任何人说过。我在外挨了欺负,回家也是不说的。除非身上有伤痕,父母看见了,他们才会拖着我上别人家去说理。
孩子毕竟是孩子,大家在一起玩的时候,并不在乎谁的家庭出身。只是斗气了,打架了,黑五类崽子就要倒霉了。他们会围攻我,就像社员群众大会上一样,高喊打倒我的口号。时局松一阵紧一阵,就像发羊癫风。时局紧,也就是说来运动了,我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晚上我们小孩总喜欢玩打仗的游戏,可常常是我们正玩得起劲儿,生产队里突然开大会了。我很怕看见队里开会。只要听说开会,我就惶恐不安。父亲不是被斗争,就是独自关在家里抽烟。父亲没有资格参加群众大会,除非需要他上台认罪亮相。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害怕极了。很多次,母亲带着我参加社员大会回来,推开父亲房门,里面浓烟滚滚。父亲抽的是自己卷的喇叭筒烟,味道很呛人。我望眼父亲的黑脸,大气都不敢出,就摸回屋子睡觉去了。那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只有独自关在房里抽闷烟。
运动来了,自然会影响到学校。记得很多次,我同二姐在学校受了委屈,父亲就赌气,不让我们姐弟俩上学了,回家自己教。父亲自己教毕竟不是办法,等形势稍好些了,我们又回学校去。我记得当时弟弟还没有上学,我和姐姐时常回到家里不去学校。
小时,我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大人不明白,我小小年纪,怎么会睡不着。我失眠的毛病,自小就落下了。我失眠的年龄来得太早。母亲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百思不得其解,还开玩笑说,你多大了?就知道想心事了?那时,我不到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