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谁的人格都有多面性,这是常识。总体上讲,我是积极向上、乐观通达的,但内心也掩藏着很多痛苦、孤独、苍凉、灰心,有时甚至是绝望。我曾被医生确珍患有抑郁症,所幸是轻度的。有医学研究认为,抑郁症患者的病根在于婴儿期缺少抚摸。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患有抑郁症,但我确实有周期性的情绪低谷。当我的情绪陷入低谷时,我易怒、孤僻、冷漠,耳闻目睹皆索然无趣。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婴儿期得到过多少抚摸,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没有过被大人爱抚的经历。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有种撒娇的冲动,但我怎么也不敢扑到父母的怀抱里去,我甚至为自己有这种心思而羞愧。
我小时候在情感上能享受最高待遇的时候,就是生病。一旦病了,妈妈就会温柔些,问我想吃什么。我永远能够想起的,就是吃面。面是那时候的奢侈品,拿大米换来的。不过就是碗光头面,几点油星子,几段香葱。就是这碗光头面,还得躲在灶屋里偷偷吃,怕弟弟看见了也吵着要。我现在人到中年,知道健康是福。可我童年里却总盼着生病。生病了,就可恃宠称娇。
我小时候偏偏多病,哮喘、贫血、缺钙、失眠、抽风。我经常额头胀痛,其实是因为贫血,大脑缺氧。缺钙容易形成过敏性体质,就会犯哮喘病。可大人判断我是否生病,就是摸摸我的额头是否发烧。我身体不舒服了,哼哼着。大人扯我过去,摸摸额头,并没有发烧,就一把推开,说我装病。我感觉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欣喜之余就是不停地摸自己的额头,期待着发高烧。真发高烧了,兴许就有一碗光头面吃。
我的身体是十八九岁以后慢慢强健起来的。少年以前,我的身体一直很孱弱,常常连拳头都捏不紧。上中学的时候,放学回家通常已是黄昏。因为饥饿和虚弱,赶着十几里的路程,感觉肚皮越来越往背上贴。腰就不由得往下弯,最后只能躬着身子走路。我们家乡人形容饥饿,会说“肚皮贴到背膛心了”,真是太生动了。
伊渡:我从您有些写亲情的散文中看到,您很敬重您的父母和祖父母。
王跃文:我说自己从小缺少爱,却并不等于说我不敬重长辈。他们属于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养育儿女的方式同别人没什么区别。那时我们村里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父母那代,信奉棍子底下出好人,小孩子挨打是家常便饭。我母亲最得意的事,就是我大哥成家当爹之后,还被她打了一顿。“他崭新一件背心衣,被我扯得稀烂!”年迈的妈妈现在说起这事,还眉飞色舞。一家人拉家常,妈妈说起自己当年打小孩的事,我们兄弟姐妹听着,只是笑笑。
我妈妈是颇以家庭功臣自居的,常说自己到王家几十年,就是同别人斗过来的。妈妈能说会道,性子刚烈,不怕事,不信邪。父亲挨整那些年,的确搭帮妈妈撑着。家里风雨飘摇几十年,也多亏妈妈敢同别人争斗,不然家人会遭遇更多的灾难。可也正是她几十年的斗争生涯,让她养成了好斗的性格,有时候心硬如铁。母亲越到老年,越是不可理喻。她有许多似是而非、稀奇古怪的做人和治家理念,半新半旧、半通不通、半开明半固执,那是不允许任何人违抗的。我们做儿女的,只好顺着她,或者阳奉阴违。阖家老小越是敬重她,顺着她,就越让她的控制欲膨胀。村里人也都尊敬她,几乎把她尊为祖婆了。恰巧她在村里宗族里面辈分也很高。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摆不平的,搬她出马,她几句话就能让人家信服。但是最了解她老人家的,毕竟是她自己的儿女。有时候,她说的话在家里不灵验,她就怒火万丈。除非儿女们佯装顺着她,不然家无宁日。老人家的自我感觉越好,家里人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妈妈这些让人难以适应的性格是慢慢形成的,她年轻的时候并不如此。当众人拥戴她并肯定了她的地位时,她渐渐异化成了家庭暴君。暴君有时候或许就是众人养虎为患的恶果。幸好她只是我们的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这让我联想到可怕的老人政治。我身为人父之后,常暗嘱自己以母亲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