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懂味》一、尘梦(16)

我不懂味 作者:王跃文


伊渡:我看过您一些写父母的文章,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您写母亲的。您母亲在过去苦难的岁月里非常勇敢,非常智慧。

王跃文:感谢您记得这些。说一个故事吧,就是我父亲第一次挨批斗的事,前面也提到过。那一天,妈妈扛了一条高高的长凳,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去大队部开会。大队部就是王家宗祠,有戏台、看台和天井。妈妈把凳子摆在天井最中间,我们娘儿几个并排坐着,很显眼。一会儿,二十几个男男女女,低着头,被人吆喝着,从祠堂外面进来,站在我们面前。他们就是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就是当时说的五类分子。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爸爸,头埋得很低,双手笔直地垂着。我怯生生地望望妈妈,却见妈妈并不看爸爸,似乎漠然地昂着头,望着戏台。戏台是大会的主席台,好些人在上面来来回回跑,忙得不可开交。

戏台上面的人来回跑得差不多了,就见几个人在台后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祠堂立即鸦雀无声。突然,有人走到台前,厉声叫道:把右派分子某某某带上台来!只见台下两个男子冲向我爸爸,抓住我爸爸的双手,往后使劲一扭。我爸爸的头被压得更低了,腰弯成了虾米。两个男子扭着我爸爸,飞快地往戏台上推。我前面说到过,木板楼梯很陡,我很担心爸爸的脚没那么快,会被折断。转眼间,爸爸就被揪到了戏台中间站着。人未站稳,爸爸又被他们踢了一脚,应声跪在地上。这时又有人飞跑着递了棕绳子来,爸爸便被五花大绑起来。这边两个人在忙着捆绑我爸爸,另一个人就在一旁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台下的人便齐声响应。妈妈也同人们一道振臂高呼。我们兄妹几个也举手高呼口号,这是妈妈早就交待过的。我后来一直记得,妈妈也经常提及,捆绑我爸爸的是一副新棕绳,僵硬而粗糙,将手腕捆出了深深的血痕。我妈妈一直对那根新棕绳子耿耿于怀。批斗会正式开始。有人拿着一沓稿子,历数我爸爸的累累罪行。批斗会不断让愤怒的打倒声冲断。戏台后面坐着的一个男子,戴着眼镜,总是站起来,指着我爸爸叫喊,说右派分子,你要老老实实向群众认罪。突然,我妈妈站了起来,冲着那个戴眼镜的人喊道:你是右派分子的老同事,最清楚他的罪行。你干脆等别人批斗完了再上来揭发,别影响了会议秩序!那个人是爸爸在县里工作时的同事,他望了我妈妈一眼,悻悻然坐了下来,再也不叫喊了。妈妈说完,悄悄离开会场。

过了会儿,妈妈提着一个竹篓子回来了,径直上了戏台。全场人目瞪口呆,不知我妈妈要干什么。妈妈往爸爸身边一站,指着爸爸厉声喝斥道:右派分子你听着!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饭也不肯吃,想自绝于人民?你先老老实实吃了饭,再来老老实实认罪!妈妈说着,就揭开竹篓,端了一碗饭出来。

谁敢违背毛主席指示?马上有人上来替爸爸松了绑。于是台上台下几百号人眼睁睁望着我爸爸吃饭。我猜想这种场面,哪里也看不到,尽管当时的中国非常荒唐。台上有人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妈妈明明听见有人在一旁叽哩咕噜,却有意高声喊道:右派分子你慢点吃,别噎死了!碗底还埋着两个荷包蛋哩!

爸爸吃完了饭,嘴巴一揩,双手往后一背任人绑了,批斗会继续开始。妈妈后来告诉我说:碗里哪里有荷包蛋?我是故意气他们的!

那是父亲第一次上台挨批斗,回家之后气呼呼地坐着。妈妈躲进灶屋洗脸,拿毛巾不停在擦眼睛。妈妈其实是在哭,她不想让父亲看见她的泪水。妈妈洗了老半天的脸,笑眯眯地出来说:你今天吃苦了。听说喝酒可以活血疗伤,我俩今天喝几杯酒吧。妈妈炒了几个菜,陪着爸爸喝酒。那是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喝酒。

妈妈是个豁达的事,过去的这些苦难,如今都是她嘴里的笑谈。二十多年之后,爸爸恢复了工作。有一天,当年在台上叫喊的我爸爸那个老同事碰见我妈妈,老远就打招呼说:老大姐,怎么理都不理我呀?我妈妈哈哈一笑,说:哦哦,我没看见您这位大领导啊!我们家吃了二十几年苦,油都没有吃的,眼睛不亮,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那个人也哈哈大笑,说:老大姐,我就怕您这张嘴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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