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道光十六年的冬天出奇的冷,直到阳春三月开科取士时,一群群的叫花子就像从地里冒出来般,在京城的街衢巷尾蹿来簇去地讨要吃食。伴随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汉子们的,自然是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举子。所谓“臭沟开,举子来”,自过完年起,公车会试的孝廉[1]们水陆舟车络绎不绝,荟萃整个京华,一时间酒楼茶肆里人头攒动,到处是文人寄宿会友之地。直到恩科大典结束,各处同乡会馆关闭,连日来论诗会文的举子们才纷纷散去,或摆酒庆贺,或拜见座师[2],或整理行囊辞行而去,喧嚣了好一阵的北京城才逐渐清静下来。
晚霞轻舒,好似笼罩着夜空,天安门左侧芦棚下的龙门里,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年轻的举子。这人二十岁出头,一对三角眼迷蒙少神,粗黑面皮;头发像是几个月没剃,寸许长蒿草般的发碴儿叉叉丫丫,一部分被汗水浸湿贴在前额;大襟马甲里的月白布截衫满是油污汗渍,脚下套了双露着洞的布鞋,显然是落魄至极。看样子他应该站在广场很久了,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整个身体一如木雕泥塑般痴呆。他下意识地抓紧袖子,里头几十文串好的小钱已经被攥热了。这些钱,连剩下的饭账都无法结清,更别提回湖南老家的盘缠了。
他叫曾子城,字伯涵,时年二十六岁,是从长沙赶赴京城应试的举子,这次恩科会试已是他第二次落第。本来出榜前,考官透出风是给荐卷的,他也自觉这三篇文章无论如何都能高中,谁知发榜时竟然连个末等名次也没排上。如今考试已完,连个打抽丰[3]的去处都没有了,而立誓不取功名不回乡的曾子城,自觉在家人面前已无任何颜面。
曾子城长叹一声,踉踉跄跄地寻了块石墩坐下,实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正自怅然罔顾间,却见远处菖蒲河边有一男子正沿河迤逦而行,似是要寻短见的样子。一时间曾子城热血上涌,便顾不得适才还萎靡的心绪,快步赶了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袍袖道:“这位兄台也是举试不第么?”
听闻有人说话,男子回过头来。曾子城看这人年纪和自己大抵相仿,白净面皮,长得清瘦,留着两绺八字须,一条发辫乌黑直垂,穿件靛青的半棉夹袍,鱼肚白夹裤,脚踏一双黑冲呢布鞋,倒是打扮得干干净净。再往脸上看去,发现他神色间虽然带着些许惆怅,却并无半分懊恼哀怨。伫立半晌,男子才轻哼一声笑道:“应试举子千万,得中者不过寥寥百人,此间相遇也不算新奇吧?”曾子城苦笑不语,随着男子走下河岸道:“来次再试未尝不可,兄台大可不必认真。”
谁知他此话一出,男子竟忽然嬉笑起来:“我看认真的倒是足下。适才我在河岸观鱼,见此处风景甚好,正想借景咏诗一首,谁知道刚开了个头就被你唤了下来。”说着话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随意坐下,说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他这诗文念完,逗得曾子城也笑了起来:“此乃李义山的名句,可也正印你我此刻心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