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当然并不全是优良的,20世纪中叶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浩劫乃是极权者承袭了历史上最恶劣最反动的传统,更变本加厉地将恶性毒性因素扩大蔓延开来,造成人类文明史上空前黑暗野蛮的一叶。而知识分子的良性传统,精神为之荡然无存;人权民主,一齐扫地。可以说,知识分子之独立自由精神,与专制极权的对立,也即是民主人权与黑暗野蛮的对立。二者的盛衰消长,决定影响了文明进程的前驱与退化。在专制的全面肆虐之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庄稼之遇蝗灾,且在缺乏阳光空气的情形下,萌芽更加不可能,知识分子的状态也必同大众一样,出现叩头者、媚求者、钻营者……甚至将其灵魂完全出卖给反人道的魔鬼,面目可憎,龌龊不堪……精神之可怖一至于此,流患及于今,知识分子问题之内涵,也就矛盾丛生,疑窦重重。
知识分子精神形象的修复重建,不独知识本身的浇灌须多维加强,即肝胆良知的培育丰饶,更是题中应有之义。这就不但需要向“前”看—把握今后长远之未来;也更要向“前”看,—像从前的历史重温求取,尤其是去今未远的辛亥知识分子的精诚傲岸,血化时代的人类心史。饮水思源,盖遗泽在人也。
这一切,需要民主制度的保障,但民主制度恰恰需要知识分子以民胞物与为立心立命之所,潜移默运,孜孜奋斗以求,而非怨嗟悲叹守株待兔可以得来。民国肇建之后,关于民权的规定,已大略接近最先进的欧美国家,袁世凯与同盟会的冲突在于后者将国会的权力,尽量提高,对总统的权力多方限制,此诚中国前所未有之事。
我的朋友鄢烈山先生,一位忧患漠漠的罕见书生,在《谁是英雄》一文中,尝对辛亥人物大生景仰。他说:“参谒黄花岗烈士陵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自由女神像,二是刻有崇拜英雄题词的纪念碑。前者位于七十二烈士纪念碑的上方,显然是美国自由女神像的翻版,她的现身揭示了七十二烈士爱国壮举的精神渊源。崇拜英雄四个字是那样地使我感动,有一种大雅久不作之后忽闻金声玉振的感觉。”
这样猝然无滓的心情愿景,久违了!那一代智识者,经营革命几十年,掷无量头颅,流无量颈血,博取共和,虽苛求之结果难谓完满,毕竟开两千年未有之局,平民政治理念与模式起码造成胚胎雏形;专制者欲复活独裁,也不得不在表面上有所顾忌。至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总体人格特征,则大多光明俊伟,敝屣尊荣,百折不挠,愈挫愈奋,其高出寻常万万之胸襟气度,求之世界人物,又岂多得者哉?其人也,大抵壮怀激烈为心情底蕴,但也有“英雄无事且种菜 ,豪杰多情总爱花”的伤怀和扼腕之痛。更有“万物有生皆有灭,此身非幻亦非真”(均出《民权素》辛亥无名氏作)的深长感喟。这是一种为整个人类叹惋的强烈生命意识。在辛亥人物的文字里,几乎俯拾即是,那种对人本命运的深思,衍成生命的苦闷和疑问,梦醒失路的心灵创痛,从而造成其性格精神的立体多维,也即精神形象的丰富性。悬想百年前的血性男儿,刚胆柔肠,似犹历历在目间也。据后人统计,当时自孙中山先生以下,各地发动革命、运笔启蒙的高级知识分子,为数约三万之众。他们一息尚存,未尝稍懈,亦曾无成败利钝之见。正是他们良工心苦的运作,令近代中国的根本转型,得以缓慢而艰苦地启动萌生。起码走过了如唐德刚先生所说的“历史三峡”(转型期漫长的瓶颈)的一小半,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隐约在望;而理想中庄严璀璨的中国,也因而抱有了一线之希望。所以,鄢公烈山的英雄崇拜情结,由衷而深厚,饱含对世界文明大势的高度认知,眼光敏锐,视界高阔,似源头活水,在精神链接上,传承共生着知识分子的良知、血性、气质以及高贵的行为方式。